1、乐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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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言最近倒霉透了。
一是她作为狸县最厉害的小报写手，因贪吃刚出锅的猪油渣，竟然上火把嗓子搞失声了。
虽说报用手写，事用腿跑。可她说不了话，就没法儿跟人唠嗑；不能唠嗑，写出来的东西就干巴巴，实在没有沾了口水的文章那般水灵。
二是突然有个卖菜的老妪报官抓她，那老妪说看完乐言卖的报之后生了场大病，让乐言赔药钱。
简直莫名其妙。上回乐言去她摊上买三把小白菜，她硬是翻来覆去数了五六遍才数清，就这样一个大字不识老眼昏花的老妇人，突然在古稀之年会识字了？若真有这样的奇事，乐言第一个让她登报，指不定能多卖二百份出去。
五岁小孩都能看出来的骗局，衙门那群官爷却也任她胡闹。尤其那个道貌岸然的狗官梅知县，捋着胡须说什么：“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天大的事。本官最见不得以大欺小、以强欺弱的勾当，明日升堂审理。”
乐言可一点都不怕升堂。她这张嘴进过多少次衙门，讲过多少次道理，多少次雄赳赳气昂昂从衙门出来，再抖一抖微脏的衣角，照例回家吃饭睡觉，无梦到天明。
可那是在乐言有嘴的情况下，如今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保不齐梅知县会趁她没嘴的时候大和稀泥，树立他爱戴百姓的父母官形象。
于是乐言准备请个讼师替她说话。
那么最倒霉的第三点来了。
乐言听说县里最近来了个秀才，前两天刚替个目不识丁的老人家写了诉状，替他讨回一两工钱。官司赢了，秀才分文不收，只要了两个豆腐包作为报酬。
老人家坐在菜市场涕泗横流，边吃豆腐包边说：“杨秀才是个大好人啊！若不是他怕我绊倒，怕是连两个包子都不肯收。”
大好人，视钱财为粪土的大好人，很好，正是她要找的人。
乐言并非不知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只是她这官司，除非那秀才骑到梅知县头上拉屎才有输的可能性，何必再多费银子呢？
秀才就住在罗记包子铺旁边，还没踏进院里，她先买了两个滋辣油的豆腐包，丝毫不善待还在喷火的嗓子眼。
秀才拱手：“小生姓杨名羡文，敢问姑娘芳名？”
乐言正嚼着包子盯着他看，心想好一个唇红齿白的书生，怪不得话本里的狐狸总爱勾引他们，有这美色，实在是人之常情。
她看得入迷，直到那秀才红着耳根说了句什么才回过神来。乐言咽下爆仗般的辣豆腐，从怀里抽出张纸拍到桌上，又用手指点了点示意他看。
纸上写的很清楚，总结大意便是：“我，说不出话；你，帮我打官司；五文钱，可以？”
杨羡文看完点点头，收好纸张对她说：“可以，明日我会来。”
豆腐包两文钱一个，小白菜两文钱三把，对于这样丧尽天良的工钱，他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是家里富得流油，还是菩萨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不得了，狸县出了个男菩萨。等明日从衙门出来，她高低得在报里写他两句好话。
乐言掏出五文钱放在桌上，杨羡文一枚枚推回去：“乐言姑娘，等明日结束你再给我吧。活都还没干，你就把工钱先付了，若是我带着钱跑了呢？乐言姑娘，你还是太善良了。”
这秀才，五文钱到底谁怕谁跑啊。
乐言像看傻子一样龇着大牙乐，倒也没再推搡。不过她秉着最后一点良心，在走之前把剩下那个豆腐包塞到他手里。
也算是给他加点工钱吧。
哎，她还是太善良了。
可第二日到了衙门，乐言简直恨不得骑在这个死秀才的脸上，把二文钱的豆腐包从他肠子里掏出来。
正如她所预料的，这官司没有输的可能。
“不过…”公堂之上，那秀才突然话锋一转，回头看了眼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老妪。
他怎么说的来着？乐言气得脑门发汗，她掀开被子，摸黑从床头取了两颗清喉的药丸含在嘴里。
让她想想，那个死秀才原话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虽说依照律法，乐言姑娘有理，可这老人家实在可怜。书里写，‘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又说‘使老有所终’，我实在不愿见她心灰意冷。老婆婆说的二两药钱，我愿意出一两，这剩下的一两…”杨羡文拱手，抬头望知县：“乐言姑娘是个好人，若有余力，也可在道义上帮扶一把。”
那头乐言刚冲老妪翻了个真情实感的白眼，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收回，秀才这番话犹如天雷一般劈在她脑门。
梅明德倒笑弯了眼，心想这样一桩美事，口口相传之后，可对他为官的名声颇为有利。他道：“好啊，杨秀才不愧是读书人。如此一来，不失法理和情理。便这么办吧，你们二人各出一两。”
什么狗屁东西！好个屁啊好！乐言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半个字也喊骂不出来。听得惊堂木一声巨响，她急得要死，立马脱了鞋朝杨羡文扔去。
众人注目下，两只鞋飞过衙门上空。
一只正中杨羡文后脑勺，一只落在梅明德桌上。
梅明德吓一大跳，老鼠似的缩进椅背，待看清飞来的是何方横祸后，他又挺直腰板拍惊堂木：“大胆！胆敢公然袭击本官、扰乱公堂！给我押下去！”
杨羡文吃痛摸着后脑勺，回头一看：乐言被三四个衙役擒住，手脚扑棱扑棱地像只鸭子。她愤怒地瞪着他，嘴巴一张一合，隐约传来些沙哑的声音。
他听不太清，但从嘴形来看，这位善良的乐言姑娘在高频地、不带重字地问候他。
乐言就此吃了人生中第一顿牢饭，牢饭也就算了，还赔进去一两银子。
那可是整整一两银子啊！就她家掌柜死抠的德行，每卖出一份报才分她一文钱，一两银子得卖出一千份才赚得回来。
那个死秀才到底是哪里来的不知民间疾苦的金贵少爷，一两说给就给，给就算了，无缘无故拉上她给是什么道理？
眼下已经是乐言从大牢出来的第二个时辰了，心里的怒火不但没平息，反倒烧得更旺。
她死活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完银子想狗官，想完狗官想老妪，想完老妪又想秀才。
乐言越想越气，险些把被子蹬出个洞来。
秀才，那个死秀才！
自己何时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一刻钟后，乐言眼泛幽光，猛然起身冲出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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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乐言的词典里，从来没有隔夜仇这种说法。因为有仇，她都是当天就报。
子时的狸县她见得多了，通常都是静悄悄，偶有两声狗吠会激出背上两把冷汗。凉风一吹，鸡皮疙瘩蹭蹭往外冒。
秀才住在四合院，大门紧锁，乐言只能从后边的窗户进。
铜尺插进缝里轻轻一撬，一点细微的开窗声在黑夜中蔓延开来。
乐言把住窗台，利索翻进去，闻见股淡淡的香味。她昨日来怎么没闻见？是豆腐包气味太大盖住了么？
看见床上那人柔和的睡颜，她气得牙更痒。
个死秀才，害她蹲大牢，自己倒岁月静好上了。
杨羡文睡得很熟，迷迷糊糊觉得腰间一重，他蹭了蹭枕头，想继续睡过去。不料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隐约想起这叫鬼压床，心里有点发毛。
杨羡文动了动手指，紧锁眉头奋力睁开眼。就在眼皮掀开的一瞬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掐住他的脖子喊道：“死秀才！你把银子还给我！”
杨羡文说乐言是女鬼，可半点不夸张。
一是乐言一生气身上就发汗，她今日里衣都被汗浸透三回。不知是不是出汗的缘故，等她从牢里出来，原本失声的嗓子竟能发出动静来了。只不过声嘶如裂帛，像从地狱传来一般。
二是乐言行凶前又吃了把清喉的药丸，那药丸放了许多薄荷，张嘴吐气便是凉飕飕一阵阴风。它喷在杨羡文脸上，便像女鬼索命那样让人胆寒。
等身上这女鬼说完什么银子，杨羡文才认出她是那个心善的乐言姑娘。
“乐言姑娘，你这…你这是在做什么？”三更半夜跑到男子房中，姿势还这般不雅，传出去可怎么得了啊。杨羡文脸红道：“有什么话你下来好好说，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恶鬼不听，继续掐着他咆哮：“我被你害成这般德行，还管什么体统不体统！死秀才！你赶紧还钱！”
“什么钱？乐言姑娘，我并未向你要过银子，为何要还钱？”
“少装蒜！你自作主张坑了我一两给那个毒妇，你装烂好人为何要把我拉下水！赶紧还钱！还有那个豆腐包，你也还给我！”
杨羡文被掐得满脸通红，绕是这般，他也要在断气之前同人讲道理：“我并未坑你，官司打赢了，那位老婆婆也得到善待，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那个豆腐包…我的确是吃了，但是算作你给我的工钱才吃的。乐言姑娘，咳咳…你原定的五文钱工钱，我不打算要…”
“工钱？你还敢提工钱？”乐言气到极点竟笑了一声，她一手擒住杨羡文的脖子，一手握拳朝他面中打去，“两全其美？我美在哪儿了？啊？我被你害得蹲大狱，你还敢说什么两全其美？我坐了一天的牢，干不了活写不了报，明日卖的报我就拿不到钱！一份报二十文，明日要卖一千份，你坑了我二十两银子！我坐完牢身子虚到走不动路，去药房抓药又花了我二十两，算下来你统共欠我四十两零一个豆腐包！还钱！”
“蹲大狱唔唔…蹲大狱并非是我害的，是你…咳咳…动手在先，险些伤着人才会…”乐言才不让他说完，边打边骂：“我让你嘴硬，我让你嘴硬！死秀才，你还不还钱！不还我报官抓你！”
纷争之中，房门不知被谁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诡异。
一把大刀先进了屋，刀刃将屋外的月光折射进来，亮晃晃一道银光闪过床帐。
床上二人心慌慌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同时收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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