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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回 ...


  •   “傻子!过来!”
      师父们一直都是这样叫她的。

      他们这样叫她时,伸手就在一边站着,看着。

      “傻子”很傻,所以当然不知道是在叫她,也不会回答。只有吃饭时,她才会蹭着过去,结结巴巴地要口饭吃。师父们往往给她一脚,再给一口饭,没有赶走她。多个小偷多双手,说不定哪天就偷到点好东西。她也是流浪的乞丐,是个不需要成本的劳力。

      她不知道回答也好。

      毕竟,这不是一个好词。或许因为她也是小孩,或许因为她也是小偷,伸手对她总有些感同身受。

      不知她来了多久,那是伸手忽然意识到,她和“傻子”这个词在自己脑海中已经绑定时,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有!没!”

      伸手问:“有?还是没有?”

      她着急:“不、不、不——”

      “我说错了?”

      她拼命摇头:“不、我——”

      “哦!”伸手福至心灵,“你想说‘没有’!”

      “啊!”她一喝,又一笑,“什么?你!”

      “我?我什么……名字吗?”

      “啊!”她又一喝。

      伸手一窘,她一直以为自己就叫做“伸手”——把偷到的东西交上去时要伸手,吃饭时也要伸手,师父们都这样招呼她。

      不管怎样,总比“傻子”好点吧。

      “我就叫伸手。”

      “你……有名字?给我?好!”

      判断片刻。
      应该不是让我把自己的名字给她。

      那么,说不定是要我给她起个名字。

      “我也没有好名字……”伸手叹气,“如果我有,我就先给自己改了,轮不到你啦!”

      “傻子”听了,嘎嘎笑起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懂。

      她傻一点,好像也快乐一点。

      这想法似乎是一种高傲。

      其实伸手没觉得自己多聪明,但“傻子”的确太傻了,对比太惨烈。

      本以为来了一双手,帮她偷东西,没想到来的是一张口,话说不清,只会吃饭。不仅是表达能力,偷东西的专业程度,两人也是天差地别。

      伸手一把好手,专挑钱和金银偷,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贵重财物放在哪里,一伸手就能勾过来。“傻子”则总偷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半截的梳子,破了的娃娃,脏兮兮的手绢。如果不被偷走,下一秒,也该进垃圾堆。

      “还偷什么?不如去捡垃圾!”

      两人一起去大街上偷,还没有伸手自己去偷的效率高。

      叫“傻子”去沸水里夹肥皂?别闹了。给她一个瓶子,她说不准都能摔地上。

      因此,自秋天叶落开始,奉两位师父的命,她们兵分两路,她去大街上偷,她去郊野小路偷。这充分表明了,伸手作为优秀代表得到的肯定。

      郊野很远,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小路上根本没什么人,她要做的事,就真和捡垃圾也差不多了。如果伸手算是饭票,“傻子”就是个彩头。

      -

      大街上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说书的地方。

      每次说书人一开嗓,就有一层又一层的人围过来。他已年近五十,仍然声如洪钟,醒木惊雷。

      伸手虽七岁,却是个有职业素养的小孩,因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偷金元宝”,管说书人说的什么:无影盗为祸汴京城,明太尉忽失定胜枪,月圆夜恶贼露首,铁枪下美人殒命,她根本不——

      啊,好像不小心都听进去了。

      明太尉的故事太传奇,又是十年前的真人真事,难免投入真情实感。

      她次次去街上,都去听书,从夏到秋,叶子落完,正好完整听完一遍。

      听完那天,她很惋惜,又失落。

      无影盗连杀汴京城十七户人,明太尉一枪杀死,干脆利落。汹涌之后,浪潮褪去,枪口也把她胸口戳了个口子,平静地呼呼漏着余风。

      她不想听第二个故事,还是想听明太尉的故事。

      她心里堵得慌,蜷在草席里,要说话,抬眼一看,只有缩在角落的“傻子”。在角落鬼鬼祟祟,背着身,也不知在做什么。

      今年秋天过半时,师父们已经不住这间破房子了,只有每天晚上,会给她们买点吃的,收走她们今天偷的东西。好消息是,草席多出来两份,她和“傻子”可以每人盖两卷。坏消息是,草席很薄,就算盖了两卷,还是很冷。

      她们两个的草席摆得不远不近,正好是各占破屋的一半。如今伸手在草席里,她在更远的角落。

      隔着好一段距离,伸手说:“我还想听明太尉的故事。”

      “事?我……啊?”她茫然回头。

      “……”
      她当然听不懂了。

      “没事。”伸手转个身,就看不见她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兴致缺缺上了街,迟迟不去说书摊前。好像觉得,现在听下一部书,会减少之前故事所留下的余韵。

      奇怪的是,明太尉的故事讲完了,说书人摊位前的人却只多不少。

      她实在好奇,硬着头皮蹭过去,听到的竟还是明笃的大名。

      她眨眨眼睛,才理解现在的情况——说书人真的开始讲第二遍了。

      应广大听众的要求,明太尉传奇从头讲过!

      不仅如此,还新增一段前情,从明笃和乌渠正在围猎场打猎开始讲起,更多故事,更多细节!那时谁能知道,他们日后一个官居太尉,一个做了厉鬼贼人?

      真是好消息,好消息!

      美梦成真,伸手人乐呵呵的,动作更麻利。“傻子”也一样,毫无长进。

      明太尉上战场,得到定胜枪,在沙场大杀四方,南下南淮巡视,获封定胜将军,汴京城忽起疑云,明笃恩师惨死——

      今天,便是最后一回。

      伸手起了一大早,只睡了两个时辰,双眼雪亮如饿狼。

      “等下!”师父不知道何时来了,“干嘛去?”

      “我出去干活啊。”伸手低头。

      师父不回答,又叫“傻子”,“傻子”还是不答应,磨磨蹭蹭。

      “来不及了!师父,我要去偷东西了!”伸手眼看着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抓住领子。

      师父奇怪:“这么急干嘛!”

      伸手支吾:“就是……去晚了就赶不上了啊!”

      师父问:“什么赶不上?”

      伸手道:“就是……冬天大家出门都比较……”

      比较早?不,是比较晚才对……

      “先别走。”师父下令。

      “啊……为什么啊?”伸手压抑心潮,比人之三急还难压下去。

      师父一指“傻子”:“你先教教她怎么偷东西。”

      “我?”伸手指着自己。

      “嗯。”

      这是我能教会的吗?

      伸手问:“我怎么教?”

      师父不耐烦:“让你教,我怎么知道?”

      就教一个早晨,当然学不会东西。但再不教,就真来不及了,有什么教什么吧!

      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递给“傻子”:“你藏好,我从你那里偷。”

      “傻子”接过石子,转过身,小心地放在衣服的最里层,紧贴皮肤。

      她以为自己这样,伸手就看不见了,实际上是掩耳盗铃。看她手肘动作,还不明白她的手在哪里吗?

      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藏好了?”

      “呜啊!”
      一切不像反对的怪声调,都可以理解为“是”。

      伸手张开手。
      石子已到了她手心里。

      “啊?”

      来不及理她的惊讶,伸手道:“这次,你来偷我。”

      她把石子简单放在袖子里,“傻子”偷偷摸摸地过来,却拽了一下她的袖口,力气之大,伸手一下子笑了。

      她也不动,任由她偷。

      她摸索半天,什么都没有。

      “一直在这里。”伸手再一次打开手。

      石子还在手心里。

      “啊?”她再一次发出疑惑的怪声。

      “一直都在我手里。”伸手五指张开,手心朝上,“重要的东西,要藏在手上。”

      傻子不点头,也不怪叫,只是又笑了。

      “我……”
      “傻子”第一次知道把“我”放在前面。

      “行了,你快走吧!”师父啧了一声,“她是教不会的。”

      “对啊!”
      伸手太着急,来不及管自己说了什么,转身开门,压慢脚步,心怦怦跳。

      走着走着,忽然跑起来。

      明太尉的故事太好听了!听第二遍的感觉和听第一遍,还不太一样。听第一遍时,觉得新奇、刺激、提心吊胆,听第二遍时,便带着期待。

      这份期待,兔子一般在她的胃里蹦来蹦去。

      “来了啊!”

      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在和她说话。
      另一个女子应道“来了来了”,方反应过来,不是和她打招呼。

      她是小偷,有人和她打招呼,那才是坏了。

      说书人姗姗来迟。

      她摩拳擦掌。
      不出预料的话,这一次就能讲到明太尉识破无影盗真面目的地方。

      “呼……”
      怎么这么冷啊。

      她呼出一口白气。从脚踝到肩膀,全都在抖,除了她的左手,和往常一般没任何知觉。

      目光紧盯着一张一合的嘴巴,她努力忍下寒意,仰高脑袋。

      “正待明笃一瞧,这人不正是她的同窗旧友,沙场——”

      啪嗒。
      一滴水落在鼻尖上。

      鼻尖一凉,她缩缩鼻子,水珠就滚下去。

      “下雨了!”有男人惊呼一声。

      “啪!”惊堂木一拍,“我们下回再说!”

      “啊——?”伸手不可置信。

      还能这样?

      人人都知道要回家,只有伸手傻站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要回家。回过神来,她也想往回跑,脚却忽然一僵。

      她今天什么都没偷到。

      她回头,灰色的天空与街道,所有人都趁着雨没下大回家了。

      颗粒无收。
      她第一次什么都没有偷到。

      浑浑噩噩回了破屋,房里没有火炉,“傻子”还在墙角,看她回来,只是看一眼,不说话。窗外雨越下越大,她只能脱下湿透的外衣,蜷在草席子里,惴惴不安地等待。

      不知师父们现在到哪里了?

      等了不知多久,天越来越黑,她撑不住眼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对啊。”伸手脑子一醒,恍然大悟。

      外面这么大雨,又这么冷,他们当然不会来。

      很快,又变得忧郁。

      有什么区别,明天还是会来的。

      她独自蜷在毯子里,最没心情说话,偏偏这时,“傻子”就凑过来。

      “粉!”她说。

      “粉末?”

      “粉!”

      “粉色?”

      “啊!”
      她这样大叫一声,伸手就知道,是猜对了。

      “粉色……布庄?”

      如果能偷到布,当然也是值钱的,只是一匹布太大,不好抱回来。

      “嗯、嗯!”她还是说,“粉!”

      伸手叹气:“我实在猜不出来你想说什么。”

      “傻子”其实一点也不傻,表达很乱,思绪却是清晰的。要说什么,心中已全想好,就是说不出来而已。

      可惜,今日没偷到东西,本就没法交代,真没力气猜她要说什么了。

      “你,知道!”她又笑了。

      “嗯,说不定吧。”伸手又叹了一口气。

      一口热气吐出来,她就后悔了,似乎更冷了。

      要么知道,要么忘记自己还需要知道,哪一种可能性,她都能接受。

      又过了很久,静寂一片,听到寒夜冷风刮过,伸手忽然说:“你……你想不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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