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僭越 ...
-
天仙湖上，阮盈盈正在堆雪人，盘腿坐在慈悲亭上的锁千秋抱刀，他撑着脸将目光扫过那一个个雪人，扫过最后一个时，他看到了白原霜树间有人在环湖小路上慢行。见到他，锁千秋抖袍起身，顺着小路走去。
“世子可好些？听说他又病了。”来人正是韩才俞，他穿着浅色常服，书生风度，儒雅俊俏。
锁千秋只是平淡地说：“今日好了很多，世子当在来的路上。”
韩才俞温和地颔首，刚要再说，他的余光就看到了一抹浓黑。
因为昨夜，赵羌谪瞧上去有些精神不济，客套必不可少，赵羌谪颔首，一脸寒意地说：“今日休沐，又下这么大雪，劳你挂念我。”
韩才俞愁着说：“几年来一直想给世子道歉，六年前我也是身不由己，只是世子一直养病，近日可好？”
“都好。”赵羌谪带他走向慈悲亭，捏着菩提子说，“当年之事我已经看开了，你也不必介怀，都过去了。”
韩才俞这才舒心一笑，见赵羌谪面色病态，便开门见山：“一炷香前，我的人把乌州刺史邵涛带到了，因为要确认身份，所以晚了些，世子勿怪。明日就能开审，可眼下年关，正是事多的时候，若此时一棒打了高往以，这个年怕是不好过。”
韩才俞是想查的，否则就不会去乌州，更不会认真办事把邵涛抓入京，踽北天灾，他虽是听从圣令去乌州抓人，然后查户部，但户部牵扯太多人，此事也有太多变数，韩才俞是想找个人担责。
赵羌谪看向他，问：“你怕？”
“我怕什么？”韩才俞瞧着赵羌谪苍白的侧脸，心下犹疑不定，“他高高在上久了，底下人把他当祖宗供着他就不知僭越二字怎么写，我也想查，可他势力庞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
韩才俞叹息一声：“可惜这场天灾没有降对地方，踽北势微。”
赵羌谪淡淡道：“虚则实之，看似牢不可破而已，能有今日权位，白宁梧胡嵩靠权，可高往以是靠的什么？你不敢办他是因为他的爪牙遍布朝野，是因为他与胡嵩关系密切，可你这个想法大错特错，高氏势力皆靠姻亲积攒，玩的是人多势众，但朝中尽是墙头草，父子相残都是常有的，何况姻亲。”
韩才俞摇头说：“你应该知道，如果圣上没有明确除高氏而后快的态度，我们是除不掉他的，这是党争。”
赵羌谪淡漠道：“你是为党争，胡党愈发势大，老师平日也不好做事，若是能除高氏，把手伸进户部，老师就能压制胡嵩，你必须赌，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你呢？你不党争，又与胡党素无怨怼，今却要与我为伍，恕我直言，如此大事，我不敢信你。”韩才俞看向赵羌谪，“你我不过点头之交，顶多只能算是同道，可这并不能叫你涉险。”
“我只是传达圣上的意思。”赵羌谪说，“你知道，我是为圣上做事的。”
韩才俞抿唇思索良久，说：“江秉今年也要回京述职，此刻已经在路上了。高二小姐高玉心的生辰八字早就已经送到了东北，我们如果真要把高往以办了，江高联姻前就是最后的机会。”
赵羌谪垂目望着湖面的雪：“踽北之事你此前知晓多少？”
韩才俞轻笑一下：“不比你多，顾南庭入阖阳后才知道。”
赵羌谪说：“我在乌州查到了点东西，晚些时候我让锁千秋交给你。”
韩才俞看着路，说：“你一直想独善其身，可从你进入阖阳的那天起，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看人尔虞我诈了。”
赵羌谪淡声说：“没人能置身事外，入了朝，都是你死我活，高坐一旁不还是会被溅得满身泥泞？”
韩才俞没有留下用饭，赵羌谪看着他离开，宋寅无声现身，说：“裴老来了。”
裴静明在良善居中，他随着门扇的开合声抬起眼皮：“药在桌上，喝过再吃饭。”
赵羌谪看着桌上的药跟白粥，照做了，裴静明面色沉郁，赵羌谪吃过粥，问：“出了什么大事？”
“算不上大事。”裴静明问，“顾氏如何了？”
裴静明没有多说，赵羌谪也没有回答，只是眉头轻皱，说：“韩才俞把邵涛带到了大理寺，此事已经瞒不住了，高往以定已知晓，韩才俞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他在开审前必要面圣探查圣意，明日我会入宫，让圣上知道可以开审了。”
裴静明沉默片刻，提醒说：“我知道你见了韩才俞，此事我已无法阻止，凭心而论，顾南庭与我们无冤无仇，但到了关键时刻，他就是给你催命的。”
“不必你说，到物尽其用的那天，我会先杀了他。”赵羌谪温柔地笑着，他的面容在天光中美得朦胧。
……
翌日天亮，顾南庭在府西侧找到颗最高的梅树，他带着北眠爬到树顶，随后一同望向那宫内大雪中的赵羌谪，以及赵羌谪两侧齐齐跪地头一刻都不敢抬的宫女太监。
顾南庭静了许久，问：“你觉得他那样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
大雪漉漉，巍峨魏阙前，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人站着，走着，那抹浓黑暴露在雪白的世界中，瘦弱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息。
顾南庭看着这一幕，北眠摇头，跟他说起昨日赵羌谪与韩才俞的对话，一字不差。
顾南庭听着他说完，才收回目光翻下梅树：“他不出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我们最初选择大理寺的原因。”
北眠跟着他下树，眉间满是疑惑：“世子德高望重，由他出面，替的就是大魏所有文人武夫，不比韩才俞好？韩才俞掌法，但他为人不正，权势也不一定能压高氏，且此事一查，他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韩才俞未必肯吃亏。”
顾南庭往膳堂走，边走边说：“赵羌谪出面？到时高氏反口就能咬他一个僭越权职之罪。”
北眠瞪大眼睛说：“他僭越的少了？他是侍中，这不算越职吧？”
“越不越职先不说。”顾南庭停步，面色复杂道，“你要清楚这事由他直接出面跟由韩才俞出面的区别，这事只要不是刑部、御史台查，就是党争。赵羌谪掌兵，我朝武将掌文官权利的不在少数，但官至侍中，两部尚书，又是西南世子，如此权势，他一旦参与进来，事情就麻烦了。”
北眠想不通。
“还不明白？”顾南庭看着他，说，“裴静明是裴党领头人，他这一生有无数门生，其中，有韩才俞，有六部官员，有封疆大吏，这些人又有学生故吏亲朋好友，他们遍布朝野，织成了一张庞大的网，这就是朋党。胡党同样，这两党争了数十年，明面风平浪静，可若逮着机会，就会把对方往死里整。”
“裴静明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圣上，一个是赵羌谪，赵羌谪身份特殊干系重大，在裴党与胡党的斗争中，他不能站队，也不能有任何站队的举动或是暗示，因为他一旦参与两党斗争，身上就将背负朋党二字，他此后做事的目的跟动机皆会考虑被划为党争，他迟早是要世袭罔替的，西南王勾结当朝中书令尚书令，这就是武将勾搭近臣，只要有人拿出来说，他赵羌谪就有谋反的嫌疑。”
“同理，裴静明跟胡嵩也明白这点，所以……”顾南庭望向大道，“在进府之前，传闻中他们跟赵羌谪近年都无来往。裴静明跟赵羌谪只有咸和年间的师生情，而让他们成为师生的人是咸和帝，并且与赵羌谪一同拜师的人还有圣上，他们每日同吃同行，一块上课，这一点不会有任何人敢弹劾，因为弹劾那些旧事，就会被人反过来抨击其攻击圣上，扰乱朝纲。”
北眠咽咽喉。
顾南庭望着雪越下越大，张嘴就是一团白雾：“赵羌谪表面权大势大，可就是因为权势太盛，说句大不敬的，西南铁骑姓赵，效忠的是赵氏，天下人多的是信他敬他把他当神的，可越是这样，他就得越发如履薄冰，走一步看百步，他的每个举动都会被放大千万倍，被众说纷纭，与他的姓氏一样被争相传诵，当做酒肆闲淡，今日他敢参与党争，就是罔顾皇命，有负圣恩，身为大魏学子典范却不约法束身，以权谋私枉为人臣，枉为领袖。”
“再加上赵羌谪那得罪天下世家的新政，即便他是赵羌谪，即便圣上要保他，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赵羌谪不谨慎，哪怕只是松懈一刻，让人捏着了把柄，西南就会备受质疑，西南一动，大梁便动，这就是权利的漩涡中心，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他就起不来了，唯有死。 ”
北眠愣了许久，忽然说：“那世子一开始收留我们，同意大理寺查，这是不是……党争？”
顾南庭摇头说：“你忘了吗？大理寺主审，刑部副审，我参与，这是合乎法度人情的，也是经圣上点过头的，他只要不明确站出来为裴党做事，那就没人能把他拉下来，他在阖阳活了十六年，这些东西早玩得滚瓜烂熟了。”
顾南庭看向北眠：“你没事可以去跟他说说话，毕竟世子字字真理，句句金玉良言。”
北眠一个脑袋两个大，茫然地问：“我们查出来，真的能办吗？”
顾南庭摇头：“说不准，这就得看裴党的人，跟那两大人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