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庇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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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不歇，天空都是灰沉沉的。
在这雨珠乱砸声中，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正是阮玉秋。阮盈盈跳下凳子，跑过去牵人：“阿爷！”
阮玉秋收伞，笑着将阮盈盈背起来，又把带来的三把伞给了顾南庭。阮盈盈撑开自己的伞，阮玉秋对三人和蔼地说：“你们先跟我走，淋这些天雨，又水米未进，怎么熬得住？不管你们犯了什么事，我做不了主，事情你们得等他醒了去说。但你们放心，在府里，没人敢拿你们怎么样。”
“我叫阮玉秋，不必多说，先走吧，还煎着药。”
三人打伞，抬脚跟着他走，阮玉秋走着说：“府中人少，我的衣裳你们也穿不了，一直穿这湿的怎么行？可别染上风寒，那可就遭罪了，已经宵禁了，只能明日去买，吃过饭我带你们看看住处。”
“今年染风寒的不在少数，可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不当回事啊，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膳堂极大，桌子却只有小小一张，阮盈盈揭开锅盖，把温在锅里的三道素菜端上桌。
知道外面的达官显贵都吃什么，阮玉秋也还不清楚这几人是谁，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开口说：“家常便饭，几位莫要嫌弃啊。”
顾南庭端起碗说：“不会。”
饭间，宋寅忽现在门口，他抱刀倚门，等几人都放下碗了，他才开口：“跟我走。”
他的声音依旧冷得没有丝毫感情。
顾南庭起身向阮玉秋道别，随后跟着宋寅离开，北眠云何再次谢过阮玉秋，也跟了上去。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雨渐停，府中漆黑一片，跟着前面的身影走了许久，几人才在黑暗中看到点光，原来他们已经跨进院子了。
离得近了，顾南庭听到那亮着的屋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屋门开着，飘出里面长年累月的苦药味，风从顾南庭的身后丝丝缕缕灌入屋中，随后带出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宋寅横刀将北眠二人拦在屋外，他没说什么，但顾南庭明白他的意思，便自己进门。
这是一间布局很奇怪的屋子，屋子左侧全被黑色垂幔挡着，右侧临窗有一套桌椅，旁边就是屏风，看上去空空荡荡。
黑色垂幔挡了顾南庭的视线，顾南庭看不见，也就不去看，他的性命乃至踽北的存亡在皇帝眼中无关紧要，在这人眼中同样，因此他必须逐字慎重：“今年踽北天灾，庄稼颗粒无收，又加大梁频频来犯，军饷粮草实难供应，再加天灾，匪祸频起，内忧外患，我们上疏言明，可朝中无人理睬，走投无路之下，才来扰世子清净。”
没有回答，只有两道极轻的木头磕撞声，顾南庭余光看到宋寅在屋外禀报说：“兵部确实收到过，但蒋存续并未呈上，而是私压在了都堂。”
静了很久，垂幔中才传出道微弱声音：“何时的事？”
宋寅道：“入夏至今，三十五道奏疏。分别是登宁道节度使罗柄，踽北顾南庭，还有定北道大将军侯从夏的。”
又是长久的咳嗽，随后那道声音更加轻盈沙哑：“这些年圣上厚待边关，踽北理应粮草充足，怎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终于看到生机，北眠急得要开口，顾南庭垂首，圣上这些年厚待边关，厚待的只是西南跟东北，他踽北挨不着半点好，可这话他不敢说。
赵羌谪温声：“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阮玉秋送药来，自就掀了垂幔进去。顾南庭目光始终低着，因此看到了那无数层垂幔被陆续掀开，又很快合上，重归宁静。
顾南庭说：“踽北军饷粮草是按年下发，年初钱从乌州库出，粮走寂州库出，可是每年这二州下发的钱粮都不足朝廷旨意的一成。近年大梁屡犯边境，我军出战频繁，以往，踽北依靠将士百姓种粮，还能勉强度日，但今年踽北天灾，其中鸾抚县受灾最为严重，又遭瘟疫。踽北无钱粮，递的奏疏也了无音讯，我奉旨入京述职，可圣上不见我。”
赵羌谪喝过药，让阮玉秋顺着心口，缓着休息会儿后，才不那么虚弱，等不到顾南庭的下言，他便问：“没了吗？”
“你想我怎么帮你？”
顾南庭谨慎地说：“朝廷要查踽北天灾，可他们定不敢追查账本，我请，让大理寺主查，由我的人将踽北有关账本送来。”
赵羌谪没有说话。
顾南庭在寂静中思量，他这是在试探，踽北天灾一事实在奇怪，顾南庭上疏不得回应是常有的事情，但定北道、登宁道都有上疏，可朝廷依旧对踽北天灾“视而不见”，这就不是顾南庭人微言轻奏疏凑不到圣前的问题了。
圣上没有赈灾的打算，否则查实天灾后就该赈灾而不是下发军饷了。“天灾如果属实，踽北当真是无钱无粮，这灾当然要赈。”李福这句话不论真假，都没有分量，但他这句话给了顾南庭借势的机会，李福是阉人，常做的事情就是替皇帝传话，顾南庭可以把他这句话“理解”成是皇帝的意思，然后试探着请赵羌谪出面提出查钱粮一事。
钱粮的背后是股大势，但赵氏权势滔天，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反驳赵羌谪，只有他出面提出查钱查粮，查出来的才可能是真相，踽北才可能得到查案后的赈灾粮。
此外，顾南庭还有一层试探，那就是如果连赵羌谪都不让查，那踽北除了造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大理寺？”那病弱的声音似乎近了些，“踽北，我是问，你的难处就这些了吗？”
他的声音轻悠，如同寒气般笼罩在顾南庭头上。顾南庭心下一紧，他确实有事瞒着，他不知道赵羌谪知道多少。
“兵部一半都是白氏的人，我问你，公堂之上兵部如果拿出踽北屯兵潇城的急递，你如何作解？”赵羌谪下榻，阮玉秋替他拨开层层垂幔，他就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南庭，声音比外面的风更加凉冷逼人，“大梁在外虎视眈眈，潇城背后就是宁辽防线，中原咽喉，你是要造反吗？”
北眠云何闻声噗通跪下，顾南庭低着眼，额上已经有了冷汗，但他还没开口解释，就听赵羌谪说：“潇城外十里，妲河匪祸，叫你的兵去剿，然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如你所愿，此事大理寺主审，踽北的粮还够几日？”
顾南庭心有余悸，如实道：“两月前就在熬稀粥渡日，常饿死人，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宋寅带上牌子去通知锁千秋，让他快马加鞭到禅州，从王府账中取三百万两白银，用经北粮马道自定北运去尽城。宋午去酥州，让舒义仓开仓放粮。赈灾的圣旨我即刻起草，天亮进宫。”赵羌谪话音刚落，守门的宋寅就收刀跃身，飞檐走壁地去了。
“定北在北，与禅州相隔不过一千里，我的人半日可至禅州，两日便至定北酥州，圣旨五日后到你家中。”
赵羌谪语调生冷：“另外，你不能只拿有关军饷粮草的账，你得把踽北买马买粮买铁以及日常的细账全部带来。”
崩了数日的心终于松下，顾南庭没想到赵羌谪会赈灾，真心实意道：“多谢世子，此大恩大德，踽北没齿难忘。”
寒风盛了，赵羌谪便扛不住，他低咳起来：“几时了？”
阮玉秋看着他单薄的肩背，取来大氅给他披着：“丑时。”
夜更凉了，赵羌谪咳声不止，顾南庭想扶，却被只苍白无比的手挡了，赵羌谪淡漠无比气息虚弱：“你们的奏疏呈到兵部，却石沉大海，此事，兵部当给踽北一个交待，宋寅通知后会去兵部询问。踽北之事圣上尚未明态，只能先查，至于踽北该得的军饷粮草，你需避嫌不能亲自诘问有关人等，但我可以让你协同大理寺查案，以示公允。”
顾南庭低着头说：“谢世子。”
赵羌谪走去坐到紧闭的窗前，伸手拿过桌上的念珠。
阮玉秋出门，很快就端着个装了温水的木盆回来，他先用棉布沾水给赵羌谪擦脸，随后拿桃梳给赵羌谪梳发：“粥快熬好了，吃过再去，你才刚醒，骤然受寒又得大病一场。”
赵羌谪没有说话，提笔落字。
隔远了，顾南庭才去看赵羌谪。
夜色侵蚀着桌上那点幽微烛光，使之只能照亮一小方天地，让顾南庭堪堪看清昏暗中的赵羌谪。
赵羌谪瘦弱单薄得很，即便罩着乌黑大氅，都能看出他漂亮的腰背笔直如松，乌发垂落间，那张脸忧郁冷厌，即便苍白，都是绝色。
阮玉秋用黑色发带把他的头发扎高。
没有旁的声音，不知何时骤起的杂乱雨声正如几人此刻的心。
“回来再吃，同我入宫。”赵羌谪搁笔，缓缓将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通天眼菩提子念珠绕在腕上，随后拿着草诏出屋，顾南庭抬步跟上。
……
“这雨下多久了？”李福站在玄武门上，一双清明的眼睛望向长灵殿，慢悠悠地问。
李安贵估摸着说：“丑时下的雨，干爹。”
李福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说：“雨停就该下雪了。”
李安贵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今年早下雪，明年收成能更好，这是喜事儿，干爹。”
风雨欲来，李福没有心思跟李安贵多言，等到早朝人散得差不多了，李福才从楼上走下来，走过去。
不远处的人也在等他，那人开门见山：“今日早朝，圣上并未提及踽北。连日大雨，少有停歇，城外河道涨洪灌入城中，倒是淹了几座民屋，派了户部拨钱，工部去修。”
胡嵩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留着撮修饰得当的山羊胡，流露出来的是种并不作势的慈祥。
李福观察着这位和蔼的老人，思量片刻，开口道：“踽北之事在此之前闻所未闻，圣上仁德，已经派了人去查，但那踽北竟不识好歹非要扰圣上清净，还莫名其妙撞死个人，惹得圣上不悦。”
“圣上龙颜不悦，顾南庭不就跪开那扇能让龙颜大悦的门了？”胡嵩面色和缓，轻笑一声。
李福露出点和煦的笑意：“要查账？那就是刑部大理寺跟御史台的事儿了，他们知道做法，也熟悉章程。”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胡嵩看了眼李福，声音发凉：“那是之前，此一时彼一时，踽北若真能求到赵羌谪做靠山，到时小题大做，事情就难办了。”
他们两人都明白，踽北天灾无关紧要，死了四十万百姓也确实需要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可以是乌州刺史邵涛、可以是寂州刺史徐之然，这些人无关紧要，可如果顾南庭把赵羌谪跪出门了，此事就得从京城找出个说法。
知道赵羌谪病重的李福气定神闲：“且不说世子尚在守孝足不出户不理朝事，踽北要真拿得出能打动他的利益，这些年也就不会被打压成这样。”
音落，两人便听雨幕中传出一声：“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