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惊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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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行说：“那你也算是白宁梧同党……不必解释，不必跪。”
顾南庭便没有跪，也咽下了解释，李知行说：“你先生恐怕没跟你讲过他的往事，否则你入京后怎会如此行事？”
“年景怀是靖成年来的阖阳，咸和二年担任的监门卫大将军，他是霜州世家，是白宁梧的好友。他早年也同世家子弟厮混，只是随着年纪愈发沉稳了，他教你些什么？”
顾南庭知道先生往事，但他无意与胡党攀扯，只如实说：“读书识字。”
李知行想到顾南庭的字就眼睛疼：“你那字写得实在难看……不用跪。”
“武将嘛，缺些墨水无妨，字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府上有先生代写，会写名字就行，往后你的先生写奏疏，你是要署名的。”
李知行笑了笑：“你的字在文武百官中也算是独一份。”
“臣记下了。”多说多错，这个皇帝有多精于权谋顾南庭是知道的，这些人从来不会说什么废话。
李知行看着面前这个凶悍高大的人，平和地说：“这个封号朕未同中书令与胡老商议，他们若知晓，必定百般阻拦，光盛二年春天，有一日御前会议朕提出想让踽北也同西南一样，以军功升迁，你就从个小将做起，但他们一改往日的明争暗斗，都拒绝了，说千万不能。”
“高往以说，踽北是蛮夷之地，蛮夷之地都是奴役，他们守家是理所当然，若为踽北开此先河，东南的林子里就要生乱。东北江氏毫无建树，靠的都是祖上的功德，封侯，这对你来说难如登天的事情，在他们手中却是轻而易举的，菩州江氏，百年世家，他们的祖上在开朝时就有过荣华，封了侯爵，但并非世袭罔替，数辈也都跟踽北没有瓜葛，你为什么查江鹤阙？”
顾南庭十分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他开口：“臣在边陲，耳目闭塞，不知江氏为何物，臣只知圣上，踽北天灾，臣入京得圣上与世子抬爱，才得以鸣冤，得个公道，陈珏兄妹污蔑踽北，臣便也要洗脱脏污。”
“这个封号你今日不要，来日即便是世子，也不能为你要。”李知行抬手将那页纸丢给他。
纸页轻飘飘，可上面的东西却重如泰山，自武帝开朝以来，大魏只封过一个异姓王，那就是赵济，因为赵济实在太猛，从禅州一路打通东南西南东北踽北，定大魏江山，再出天神山驱赶七十八个蛮夷部落。
武帝时期，悍将如云，能打的不是没有，但他们全被赵济压了风头，他百战百胜，震慑天下群雄，将李氏江山守得固若金汤。
异姓王只有一个，立朝至今，能封侯者亦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多是武帝时就世袭罔替至今，毕竟禅州赵氏太过勇猛，他人毫无用武之地，因此无人因军功封侯，就连西南，都只有一个定春侯。
顾南庭在纸页落地前跪地磕头：“承蒙圣上厚爱，臣无功勋，不敢受此厚赏。”
他绝口不提赵羌谪，因为他明白，这是要命的试探。
江鹤阙还没有死，他一旦承认赵羌谪插手了东北，李知行、阖阳这些大官就会以深查之名，美其名曰让事情水落石出还天下公道，实则就是世家为保利益而一致对外，他们会把事情一拖再拖，直到拖死。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顾南庭是低微贫贱的平民，没有旁的原因，没有别的缘由，即便踽北的人死绝了，他顾南庭也不能杀一个世家。
江鹤阙出狱后不会放过顾南庭，韩才俞有裴静明护着，江鹤阙不敢动他，但顾南庭没有人护。
他今日接下这张纸，就得死无全尸。
“不必惶恐，你劳苦功高，这是朕迟来的补偿。”李知行起身要走，顾南庭赶忙磕头，“臣请圣上收回成命，臣粗鄙，大字不识，不懂道理，只求能好好活着。”
静默半晌，李知行转身，走回到顾南庭面前，他垂目看着顾南庭的后脑，目光冰冷：“你说你仅是为陈述踽北冤屈，洗刷踽北，但江氏权大，胡党势大，如果没有奥援，你岂能活到今日？又如何能查到这些东西？由你查案，朝上朝下定然百般阻拦，因为这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你是如何查的？裴老无意挑弄风云，世子待家养病，胡嵩被通过气，但他如何会放弃白宁梧？”
“朝中有人在拿你当刀，那人借你的手铲除异己，年关是考核，年后是春闱，倒下两个世家，这些空缺多由世子任命，倘若那人混迹其中意图扰乱朝纲，此事世子就脱不开干系，你也是承世子恩惠才得以苟全性命，如今，是你报恩的时候。”
“那人定然还没站稳脚跟发展势力，此时若不铲除，来日恐成肘腋之患，朕体谅你的难处，你也要体谅朕与世子的难处，倘若来日有人祸乱天下，此人又是世子任命，世子必死无疑。”
“你是个好男儿，朕今日与你言明，是希望你将功赎罪回头是岸。”
顾南庭额头贴着地面，他一刻都不敢分心：“臣孤身一人，无党无派，圣上如果硬要揪出谁是臣的靠山，那天下公道就是臣的靠山。”顾南庭坚定道。
李知行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神色怪异。
顾南庭坚定地说：“江氏欺辱百姓罪该万死，臣无意朝堂斗争，臣只想回家。”
“拿了这页纸，你就能回家。”李知行盯着顾南庭宽阔的背说，“此前四百余名官员弹劾于你，你说你与世子没有关联，那他为何替你求情？你说你与他素不相识，可你入京，所有人都要你死，为何他要救你？你为何去跪他？”
这依旧是要命的试探，顾南庭没有犹豫，他说：“世子救的不是臣，是天下公道，世子不是为臣对圣上求情，是为天下手无寸铁无权无势之人求情。”
“世子仁善，圣上明德，臣才得以洗刷冤屈，才得以活到今日。”
李知行始终平静的脸在此刻极浅地笑了一下，顾南庭觉得自己后背都湿了，赵羌谪跟李知行拜一人为师，他们太像了，都是把刀子伪装再伪装然后藏在要人命的温和下面。
杀人不见血。
胡嵩精于权谋算计，裴静明被底下的人架着党争，边境、朝堂、天下十道数万官员，这些人各顶各的精明，他们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但决定大事的权利始终都只在几个人的手中，而这几人又互相掣肘互相怀疑互相算计，争来斗去从来都只是此消彼长。
朝堂就如同一个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胡嵩跟裴静明互相算计这么多年，斗挎了那么多人，他们在朝堂上离皇帝越来越近，权利也越来越大，他们站在朝堂的最前面，面前的，是这个天下的皇帝，万民之主。
高往以、白宁梧如此胡作非为，而天下依旧宁静，天灾之前踽北不至于饿死人，但踽北也没有权利，这就是李知行的制衡之道。
这个皇帝温和儒雅，除赵羌谪外，他不会偏私任何人，他像是没有感情，顾南庭相信，今日即便是他的恩师裴静明要死，他都会毫不犹豫，这个皇帝很恐怖，但也只有这样的皇帝，才能玩得过那群狐狸。
朝晖下，雪白得刺目，李知行的声音始终都很随和，像是在话家谈：“是你身后那人告诉你的？你是害怕朕给你封侯是立刻就想让你回家，从而将江氏小事化了？不，朕不会偏袒他，他既然做过恶事，就该由律法处置，即便那些世家党同伐异，即便他们死谏，错了就是错了，江氏之恶，天理难容，朕今日若为百官妥协，便是天也要厌弃朕。”
“踽北四十万百姓何其无辜，朕虽不知他们是何模样，但他们都是人，朕也是人，他们都是朕的子民。为官，是要为百姓谋福，为君王，是要庇护天下百姓，使老有所持，幼有所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家户户有余粮，人人得以安身立命，使公道天理恩泽四海，这不是朕的赏赐，这是他们应得的。”
“高往以、白宁梧只手遮天，踽北天灾，朕所知时，也很震惊，但朕同世子一样，这一生没出过这座城。”李知行说，“朕同世子一样，我们能看到的，是奏疏上的天下，是奏疏上的万民，他们合起伙来蒙蔽圣听，朕与世子便要被他们当傻子糊弄。”
“朕也想天下清平啊，朕无意万世流芳，只想治理好这百年的天下，武将戍边，文臣治国，朕没能使官吏清明，致使高白二人瞒天过海，江氏栽赃踽北，是朕对不住你，对不住祖宗社稷。”
李知行目光有些淡：“但朕会让你能够申冤，这无关贵庶，无关出身，因为在朕的眼中，你们无一例外，都是人。”
顾南庭目光一晃，李知行轻轻笑道：“朕也没吓你，怎么怕成这样？起来吧。”
“你既然不想接，那也是你的选择，朕不会强人所难，就赐你些金银吧，现在户部还乱着，等高往以跟白宁梧的家抄好了，户部会拨给你，踽北正缺这个，世子先前已经雪中送炭，那朕便来锦上添花。”李知行和善地在御花园里走着。
顾南庭跟着他，心中疯狂的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氏有什么罪就落什么罪。”李知行走到亭子里坐下，和蔼的很，“你肃清奸佞，还朝政清明，使朕能听四方真声，这是大功一件，朕也要赏，你想要什么赏赐？裴老到时定也要为你请功，但朕觉着，给你些你不喜欢的，倒不如给些顺你心的，裴老与朕商议，朕也好说话。”
若是常人，这一番下来怕是早就痛哭流涕了，但顾南庭只觉得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