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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汴梁烟柳处,宿念起风波(下) ...

  •   借着一阵楼道穿堂的晚风,门刚被如兰刷开条缝时,外面的喧嚣就顺着风灌了进来,混着霓虹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投下几道晃动的亮带。

      “还没取电呢。”如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刷卡的“嘀”声。王三岁没回头,径直走向那片最亮的光,房间尽头的大飘窗,窗外的霓虹正透过玻璃漫进来,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暖红,像谁打翻了调色盘。

      她伸手摸着白色的纱质窗帘,冰凉的触感漫上指尖。楼下的树梢在风里摇晃,把霓虹的光割得碎碎的,落在手背上忽明忽暗。这光影太热闹了,反倒衬得房间里很静,只有如兰爸爸拖行李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轮子碾过地板,“咕噜噜”地滚向角落。

      王三岁立在飘窗边,望着垂落的白纱发怔。指尖刚触上去,便觉一阵轻软,竟比从前在汴梁街头见贵夫人披过的雾绡还要柔滑。风过处,纱帘簌簌晃着,像拢了半窗的云气。

      昨夜路过店铺,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料子亮得像云锦,她当时只敢远远望着。而昨日醒来那间屋子的窗帘已算精致,此刻指尖下的纱却又生出另一种莹润剔透,让她忍不住再抚一把,指腹沾着细碎的光。

      转身坐到床上,身子一沉便陷进柔软里,惊得她忙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床榻,心头又是一震:超大双床标准间敞亮通透,被单、被套连枕头套竟全是一色的白,干净得像落满初雪,连汴梁城里最讲究的官宦人家,被褥也多是绣着花鸟的锦缎,哪见过这般素净到极致的铺陈?仿佛稍沾点灰都是亵渎。指尖按上去,料子细滑如上好的素绸,却更挺括,透着股说不出的洁净气。

      她环顾四周,墙面是匀净的米白,灯比家里的精致通透,沙发铺着浅灰绒布,洗手间的瓷砖擦得发亮。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攥住,又酸又涩。在汴梁时,她以为安稳度日便是圆满,却被秀才骗得家破人亡,撞向狱墙的决绝此刻想来仍觉额角发疼。原以为死了便是尽头,偏生落到这陌生地方,醒来连口热饭都要仰仗兰儿。本以为出租屋已是难得的安稳,谁知换个住处,竟有这许多从前想都想不到的讲究。

      原来活着的世界竟有这么多层。她曾以为的“绝境”之上有寻常日子,寻常日子之上还有这般亮堂妥帖的去处。指尖划过床单那片晃眼的白,凉得心里发颤,既庆幸没死透能撞见这光景,又恨自己始终站在低处,连这房间的一扇窗都摸不透来路。

      风从纱帘缝里钻进来拂过鬓角。望着窗外的霓虹楼宇,忽然想起兰儿说的“既来之,则安之”,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说不清该往前挪一步,还是退回原地。

      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叹这世间繁华,还是叹自己始终站在繁华边缘。

      王三岁起身推开半扇窗,晚风裹着远处的喧嚣涌进来,比楼下淡些,像被筛过的沙。楼下树梢在霓虹里晃出模糊影子,远处鼓楼被灯光描出清晰轮廓,飞檐翘角上的灯串亮得像串起来的星星。她望着那熟悉的斗拱形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喉咙发紧——这檐角的弧度,竟和记忆里相国寺山门的飞檐有几分重合。

      房间里亮如白昼,刚推开的窗把鼓楼方向的喧嚣漫进来大半。霓虹灯的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窗帘上投下晃动的彩线,倒比月光更漂亮。

      如兰洗漱完走过来扯了扯她衣袖:“妈,风尘仆仆一天了,去洗脸,咱们出去逛逛吧。”

      王三岁点点头回神,脱下外套跟着进了洗手间。对着落地镜子按如兰教的手法涂面霜,如兰往她身上喷了妈妈喜爱的香水。穿外套理衣襟时,指尖触到领口忽然定住!方才在房间里翻涌的情绪,此刻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都被镜面照得透亮,心慢慢沉了下去。

      门被关上时,如兰手里捏着张卡(后来才知是房卡)。“走吧,妈。”她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跟在身后往电梯走。金属门“叮”地打开,镜面倒映出三人的影子。王三岁穿着这身衣裳很妥帖,料子挺括却不扎人,比汴梁时的布衫舒服太多。如兰背着双肩包,神情平静得看不见喜乐,反倒是如兰爸爸一副饥肠辘辘、要去大吃大喝的期待模样。

      如兰抖擞精神,晚上十点整,将手机装进屁兜,三个人徐徐出了酒店,走进夜色。

      今晚这一脚踏入楼下地面,便是千年前的汴梁城。如兰心里寻思着,不禁遐想千年前的汴梁是否也这般热闹。与千年前相比,如今的开封城市规模和建筑风格已悄然改变,但那份独特的历史底蕴从未消散。

      曾经的汴京人口逾百万,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这样的庞大规模与惊世赞叹,是新妈王三岁不曾触及的概念,她还不懂历史给出的这段记录。

      她故乡的汴梁经过历史沉淀,在后人世界里是怎样的繁荣?《清明上河图》里的热闹如今仍能在街头巷尾寻到影子,只是当年的酒肆换了新颜,过往的车马成了如今的车流,那份鲜活的烟火气却千年未断。

      此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开封城,夜市里人来人往,美食香气四溢,恰似《东京梦华录》中“夜市直至三更尽,才过五更复开张”的记载。去年牡丹花季,如兰与原主妈妈来过开封,也看了现代人们对“东京梦华录”的精彩演绎。只怕如今的景象,比之当初更胜华丽。

      千年以来的烟火气在这一刻与汴梁旧影重叠,让人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如兰心里感叹,自己都已将古今当成重影,更何况王三岁?她会不会每走一步都是满满回忆?

      如兰隐去了眼底的落寞与惆怅,心又疼又空洞。眼前的人有着母亲熟悉的模样,灵魂里却换了副模样,那份曾独属于她的牵挂,如今变得陌生又遥远,让她像踩在悬空的薄冰上,慌得无措。

      她不敢说,也不能要求,只能把“妈妈变了”这几个字嚼碎了咽进肚里,任由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翻涌,压得喘不过气。

      她像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左边是有妈妈的如兰,右边是没有妈妈的如兰,这份撕裂的恍惚与无人可诉的惊惶,只能悄悄在心底盘桓。

      路上的晚风裹着人声涌过来,王三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眼时被远处的光晕晃了神,不是烛火灯笼,是一串串悬在半空的霓虹,红的、绿的、黄的,亮得像把天上星子揉碎了撒下来,比记忆里上元节的灯会还要热闹。

      “那是……”她指着街角的招牌,字认不得,却被流动的光吸引。

      “霓虹灯。”如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晚上亮起来好看。”

      王三岁没再问,目光已越过霓虹落在更远处的屋檐上。青灰色的瓦,黛色的脊,飞檐翘角的弧度,竟和记忆里州桥附近的民居有几分像。风里飘来炒货的焦香,混着甜腻的糖味,像极了当年巷口张阿婆的摊子。

      方才在房间里那些关于“阶层”“边缘”的念头忽然淡了。指尖的白纱触感、床单的素净、沙发的柔软……都被眼前这股活气冲散。她往前走两步,脚下的路比汴梁的青石板更稳,却奇异地想起从前踩着露水赶早市的日子。

      “兰儿,”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往这边走,是不是就能看见……”

      “看见汴梁城?”如兰接话时眼里闪着点狡黠,“说不定呢。”

      王三岁笑了,这是今天真正松开眉头的笑。她跟上如兰的步子,目光在青砖墙上扫过,在绿漆门扉上停留,在路人肩头掠过。那些现代的、陌生的元素还在,可藏在底下的那点“骨相”,却让她心头莫名一热。

      酒店房间里的怅然像被晚风卷走的纱,轻飘飘散了。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再走走,或许就能撞见哪个熟悉的拐角,听见一句等了千年的乡音。

      如兰攥着王三岁的手往前挪,脚下的水泥地平整得发僵,却总觉得该有青石板的缝隙硌着鞋底,像记忆里州桥的石板被千万人踩得光滑,雨天会映出往来的鞋尖。

      “先垫垫肚子?”如兰爸爸的声音在前头响起。王三岁抬头,看见红棚子后的鼓楼轮廓,飞檐翘角被霓虹灯描得发亮,瓦当是陌生的琉璃色,可那檐角的弧度,却和记忆里大相国寺的山门重叠了。她盯着那片翘起的檐,喉咙发紧,从前随母亲进寺,总爱数檐上的走兽,记得最末那只龙形兽的尾巴,就是这样微微上翘,像要钻进云里。

      “吃点灌汤包?”如兰指着不远处的铺子。蒸汽从笼屉缝里钻出来,白茫茫的,恍惚间竟像极了千年前早市的炊烟。王三岁被按在桌前,看着如兰用吸管戳开包子皮,暖黄的汤汁涌出来。这场景让她指尖微僵,记忆里的汤包该是粗瓷笼装着,趁热咬开个小口,汤汁烫得人直吸气,坐在对面的母亲会笑着递过帕子。

      “尝尝?”如兰把小勺递到她嘴边。王三岁抿了一口,鲜美的滋味漫开,却盖不住心里的空落。她的目光越过铺子的幡旗,落在对面的老楼上。木窗棂雕着缠枝纹,虽蒙着层灰,却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这纹路她认得,像母亲嫁妆箱上的雕工,只是那时该有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影,不像现在,只有路灯的光冷清清地打在木纹上。

      往前走是条青砖铺就的小巷,如兰爸爸说这是“书店街”,老建筑保留得好。王三岁的脚步慢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边的墙,砖缝里长着细草,和记忆里老宅墙根的草一模一样。抬头时看见一扇半开的木门,门楣上雕着“福”字,笔画圆润,像极了巷口杂货铺老板写的春联。她忽然停住脚,盯着门楣上的雕花发呆,这位置,这纹路,该挂着块“济世堂”的木匾才对。小时候她染了风寒,母亲就是攥着她的手,从这扇门进去抓药的。

      “妈?”如兰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王三岁微笑了下,目光却还黏在那扇门上。直到如兰塞给她一串糖葫芦,山楂的酸气钻进鼻腔,她才猛地回神,记忆里的糖葫芦该是插在草靶上,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发亮,咬一口能甜到心里,不像现在,塑料纸包着,甜得有些发腻。

      走到巷尾,眼前豁然开朗。是片开阔的广场,远处的角楼亮着灯,青砖灰瓦在夜色里透着沉郁的光。王三岁的呼吸漏了一拍,那角楼的形制,和记忆里汴梁城的东南角楼几乎无二!只是那时该有戍卒在楼上巡逻,盔甲的金属声顺着风飘下来,不像现在,只有游客的笑闹,惊飞了檐下的夜鸟。

      “去那边坐会儿?”如兰爸爸指了指广场边的石凳。王三岁坐下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城墙根下玩,也是这样的石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她和邻居家的孩子围着追逐,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手里纳着鞋底,目光跟着她转。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一块一块拼得整整齐齐。这是她的故土,千年前她曾踩过同样的土地,只是那时的路是土路,雨天泥泞,晴天起尘,不像现在,硬邦邦的,连风都吹不起多少土。

      如兰正拿着手机给她看照片,屏幕上是龙亭公园,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看六个王朝的皇宫模样,中午约了博物馆,看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物件如今的模样。

      王三岁听着猜着,心里波涛汹涌。目光落在手机上湖对岸的宫殿轮廓上,琉璃瓦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和记忆里皇城的金顶重叠了。她想起小时候曾偷偷跟着货郎的车靠近过皇城根,远远看见墙头上的琉璃瓦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那时觉得那是世上最金贵的东西。

      “继续逛继续吃?”如兰爸爸问。王三岁抬头,看见远处的霓虹又亮了些,把夜空染得斑驳。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还是望着那片宫殿的方向。

      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脚下的路忽明忽暗。王三岁的脑子里,两个汴梁城还在拉扯:一个是灰瓦土墙,有母亲的笑,有糖葫芦的甜,有角楼的戍卒;一个是霓虹闪烁,有女儿的暖,有灌汤包的鲜,有游客的闹。她踩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像走在梦里。

      明明每一步都踏在故土上,却总也找不到记忆里的家门。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紧了如兰的手,任由那些汹涌的记忆在心里翻涌,脸上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王三岁盯着眼前的街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游船的汽笛声。很短促的一声,却让她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树梢追寻而去。能看见远处河道上亮着灯的船影,虽看不清轮廓,那在夜色里浮动的光晕,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是画舫!记忆里的画舫该是朱红的栏杆,明黄的帘幔,丝竹声顺着汴河的水飘出很远,船上人影晃动,酒气混着脂粉香能漫到岸边……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节泛白,直到如兰碰了碰她的胳膊:“妈。”她回过神,看着女儿牵住自己的手,茫然地眨了眨眼。

      “走吧,去吃炒凉粉。”被牵着的手,指尖温热。耳边还回响着那声汽笛,原来过了这么久,汴河上,还是有船在走啊。

      “呦,还有卖杏仁茶的,还是老字号。买点尝尝!”如兰爸爸叽叽喳喳惊呼着。

      王三岁听着,目光落在那个三角形的旗帜上,盯着那几个“老字号”,似乎想看出从前的掌柜,想看见从前的自己。那里映出她模糊的侧脸,在不断变换的灯雾里,像个正在慢慢清晰的谜。

      “哎,给你这个,刚烤好的羊肉串,肥瘦相间,你尝尝。”如兰爸爸把一串递过来,自己叼着烤鱿鱼,含糊地打趣,“怎么今儿话这么少?往常逛夜市,你不得先点评三遍摊主的火候?”

      王三岁伸手接过,指尖捏着竹签离肉串老远,眉头微蹙:“烟火太盛,扰目。”

      “得,又来这套。”如兰爸爸乐了,往她身边凑了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说人话,是不是嫌呛?那咱走树荫底下,吹风凉快。”说着真往河边的柳树下拐了去。

      如兰跟在后面偷笑,见王三岁抿了抿唇没说话,这是原主被逗得不愿搭理人的惯常模样,赶紧打圆场:“爸,妈可能累了。”

      “累了也得垫垫肚子啊。”如兰爸爸从塑料袋里又摸出串烤鱿鱼,硬是塞到她另一只手里,“刚才路过州桥那边,看见有家卖凉粉的,本想给你买一碗,又怕你吃不下撑着。想当年你……”他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算了,不说当年了,拿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话让王三岁指尖微顿。州桥的凉粉,滑溜溜的,拌着醋和蒜泥,母亲总说“吃了开胃”。她捏着鱿鱼串,目光落在河边的柳树上 ,四月的柳枝早已抽了新绿,长长的枝条垂下来,被晚风拂得轻轻扫过地面,像谁在地上写着细碎的诗。霓虹的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比刚才的烟火气柔和了许多。

      “又瞅啥呢?”如兰爸爸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咂咂嘴,“哦,看柳树啊?这玩意儿有啥好看的,春天飘柳絮的时候,能把你呛得直骂街。”

      王三岁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原主特有的清冷:“此柳非彼柳。”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如兰爸爸举手投降,却还是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擦擦手,油都蹭指头上了。”

      三人顺着柳荫往前走,枝条时不时扫过肩头,像极了谁在身后轻轻推搡。王三岁下意识咬了一小口鱿鱼,鲜韧的滋味漫开时,竟和记忆里的醋香奇异地叠在了一起。如兰爸爸还在絮叨,说“明天去龙亭公园得早起,又说“听说那边的湖边长了不少新柳,比这儿的还好看”。

      王三岁没接话,却悄悄把羊肉串往嘴边凑了凑,夜风裹着柳梢的清香漫过来,混着肉串的焦香,心里那些翻涌的波澜,竟悄悄平复了些。

      快到酒店时,如兰爸爸忽然指着头顶的柳枝笑:“你看这柳絮,快飘起来了。等过阵子再来,能给你织件‘白棉袄’。”

      王三岁抬头,看见新抽的柳丝在霓虹里泛着软绿,像极了母亲当年绣帕上的缠枝纹。她捏着竹签的手紧了紧,没说话,只是脚步跟着他,往亮着灯的酒店门口挪去。身后的柳影还在晃,像一段没说完的旧时光,轻轻跟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汴梁烟柳处,宿念起风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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