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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踏尘寻旧关,续缘了前尘(上篇) ...

  •   酒店房间的窗帘没拉严,路灯的光透过缝隙斜切进来,像柳影在轻轻挪。如兰打着哈欠念叨“明天要早点起”,她爸在旁边应了声“嗯,麻溜睡吧”,空气里很快漫开安静。王三岁昏昏沉沉,听见两人呼吸渐渐沉匀,窗外的霓虹灯仿佛也敛了光。

      她站在堂屋当间,嫁衣下摆拖在地上,沾着些许泥灰扬尘。从家出来到相国寺路上的途中,怀里抱着个红漆匣子,沉甸甸的,那是她压箱底的嫁妆,母亲留的银铤珠钗、父亲攒的商铺地契,还有那对磨得温润的木棉花金镶玉簪,正簪在鬓边,冰凉的玉花瓣贴着头发栩栩如生。

      高头大马上的刘秀才穿着喜服,红袍上的金线晃眼,却目光总往别处瞟。那里跟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个穿石榴红裙的女子,腕上的金镯子比她匣子底的银锁亮得多。

      “吉时到了。”媒婆催第三遍时,新娘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往上拱,她踉跄着抬头,周遭的坯墙变成了雕龙的朱红殿柱,气派华丽的殿堂里,红绸子飘到梁上,竟成了明黄的幔帐。刘秀才正给个穿锦袍的男人作揖,声音谄媚:“这糟鱼乃某之侧室亲手做的,她……”

      “侧室”两个字像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下意识摸向鬓边,木棉花玉簪还在,只是玉尖突然变得锋利,划得头皮发麻。那穿锦袍的纨绔笑着凑过来,指尖要碰她的簪子:“这木棉花,倒比府里的牡丹别致。”

      红漆匣子“哐当”砸在地上,锁扣崩开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嫁妆滚出来。母亲的银铤宝珠在青灰色地面泛着冷光,父亲留下的房契地契边角卷着毛边,还有那面母亲曾珍视如宝的小铜镜,正从匣底滑出来。

      可眨眼的工夫,银铤突然蒙上灰,指腹一碰就碎成齑粉,房契地契像被扔进火盆,字里行间窜出火苗,转眼烧成蜷曲的黑灰,连那面小铜镜都裂开细纹,“啪”地断成两截,镜面像花瓣一样炸开,变成一片发光的星海。

      她扑过去想捡,脚下却突然悬空。再站稳时,已站在高台上,身后是鎏金的殿门,檐角的风铃响得刺耳。台下黑压压跪满了人,穿锦袍的纨绔正站在阶下笑:“签了这份文书,你的家产田舍就还你,你可曾后悔不愿做妾室的后果?你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人!”

      文书上的字刺得她眼疼,竟是卖绝自身的契书。抬头时,看见刘秀才站在纨绔身后,手里捧着个新的锦盒,正往那石榴红裙女子手里递。赵婉儿胳膊挽着刘秀才亲昵的依偎在他肩上,锦盒里面的金簪比她的玉簪亮百倍。

      “不签?”纨绔扬手,旁边的侍卫就按住她的肩。她跪在地上挣扎着抬头,看见殿柱上盘着的金龙。龙眼里的琉璃珠映出自己熟悉的脸,恍惚间仍是牢房里那副破败模样——鬓发散乱如枯草,衣衫上的血渍结成暗褐色的痂,可那苍白的如蒙了层薄霜的脸上,眉峰却死死拧着,眼底翻涌着未熄的火:是被碾碎尊严的恨,是不甘认命的怒,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线,偏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正恍惚时,怀里那面血迹斑斑的小铜镜突然滑落,没有坠向高台的金砖地,反倒"咚"一声砸在熟悉的泥地上,混着稻草屑滚了半圈,草叶被砸得向两边倒。镜缘磕在墙角的石头上,本就模糊的镜面霎时裂出蛛网般的细纹,斜斜嵌在草里,一半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一半对着潮湿的泥地,像把没说完的怨、咽不下的恨,都锁进了这最后一眼的清明里。唯独这一画面与前世撞死在牢房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指尖抚过身上棉布的细纹路,低头时,吊带睡裙下摆的木棉花绣纹正随着呼吸起伏,针脚密得像母亲当年纳的鞋底。窗外的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条状的亮,像极了牢房铁栏漏进来的月光。

      银铤碎掉的冰凉还在指腹,地契燃烧的焦味仍绕着鼻尖,被摁在地上跪下时膝盖骨的疼痛仿佛还未消失,殿柱的寒气浸着后背。她动了动手指,木棉花的绣线蹭过掌心,床上雪白的被褥,这一切真实得让人发慌。

      直到晨鸟的啼声撞碎寂静,画面却突然被风卷走。

      眼前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上,琉璃瓦当在日头下泛着青蓝的光。她站在相国寺的香炉旁,檐角的风卷着檀香漫过来,混着新抽的柳丝气,挠得人鼻尖发痒。手里攥着刚求的平安符,黄纸边缘还带着朱砂的温热,转身时却撞进个温凉的怀抱。

      是穿青布长衫的他,怀里抱着本《论语》,书页边角被翻得卷了毛边,袖口还沾着点墨迹。他慌忙扶稳她,耳尖红得像寺墙根脚的海棠:“姑娘没事吧?这符……刚求的‘姻缘顺遂’,若不嫌弃,便送你。”指尖蹭过她的手背,带着砚台的清苦香,比香炉里的烟还让人发怔。

      后来他总在寺外的老柳树下等。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就着树影背书,声音朗朗的,惊飞了枝上的麻雀。见她来了,便从布包里掏出块温热的炊饼,是他省下束脩买的:“刚出炉的,配你带的蜜水正好。”

      她看着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听他说“等我中了举,就用八抬大轿娶你”,说要在她陪嫁的宅院里种满木棉,说将来让她鬓边永远簪着最喜欢的花,“到时候别说寻常珠钗,便是那些达官贵人家夫人戴的,也未必有你体面。”

      她信了。把母亲留的银铤偷偷塞给他买上好的宣纸,他接过时指尖微微发颤,却先低头用袖子擦了擦她手上的灰,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委屈你了,等我功成名就,定把这些都换成金的给你。”只是说这话时,目光掠过她腕上母亲留的银镯子,停了片刻才移开。

      他写的诗稿,她逐字逐句地抄在锦缎本子上,连墨点都觉得是好的。有回他带她溜进寺后的菜园,摘了个青番茄,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酸得皱眉却还笑:“等将来我发达了,带你吃遍东京的果子,蜜煎樱桃、糖霜桃条,比这甜十倍。”风从藏经阁的飞檐下吹过,带着檀香,把他的话缠成了绕在心头的线,缠得那样紧,直到后来线断了,还留着勒进肉里的疼。

      再后来,他开始去城里的诗会。每次回来,长衫总换得干净些,袖口的墨迹变成了酒渍,说“结识了些家境好的朋友,能帮衬着寻些门路”。

      她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起那些公子哥儿的排场,说他们夸他“才高八斗”,心里竟也跟着甜,没留意他说这话时,手里正摩挲着她刚给他的、母亲压箱底的珍珠耳坠,说是“拿去当掉换些钱,打点人情”。

      那时她只当是上进,是为了两人的将来,却不知那些用她的银铤换来的酒局茶会,早已为他铺好了另一条路。
      ……

      王三岁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窗帘被风吹得扬起一角,像极了相国寺飘动的幡旗。她摸了摸眼角,一片湿凉,梦里青番茄的酸、檀香的暖、银铤的沉,混着说不清的疼,在晨光里慢慢化开。耳边是如兰的声音:“妈,睡的好吗?见你睡觉时一直翻身,是不是床太软你腰又疼了?”

      窗帘被风掀起的角还在晃,王三岁摸了把眼角的湿,如兰已经凑到床边,手里捏着手机笑:“妈,快起!我约了楼下的汉服馆,今早穿宋装去龙亭,不是让你看个新鲜,是带你重新感受感受宋代的衣裳,找找千年前的自己。”

      她坐起身,脑子里那身梦里的嫁衣还没散。那时父母都在,家里有田有铺,虽不算大富,也是街坊里数得着的小康。母亲总说“女孩子家的嫁衣要体面”,就着油灯绣了半年,湖蓝色的粗布上,三朵木棉花绣得胖乎乎的。

      母亲说“青为东方色,主生生不息”,虽是粗麻布,却用家里攒了半年的靛蓝染料,反复浸染七遍才得这匀净的颜色。领口的花用的是从镇上布庄讨来的边角丝线,红得发暗,母亲却绣得格外仔细,说“棉花多子,盼你将来安稳”。

      后来母亲走了,这件襦裙压在樟木箱底,成了她对“嫁”字最具体的念想。

      “发什么呆呢?”如兰把外套塞给她,“师傅说新到了一批仿宋制的衣裳,咱们去挑挑。”

      汉服馆的门帘一掀,皂角香混着浆洗后的棉布气扑面而来。王三岁刚迈进去,就被满屋子的衣裳晃了眼,不是梦里高台上明黄幔帐的扎眼,是铺天盖地的素净与精致。月白的褙子绣着暗纹,青碧的襦裙镶着细边,连最素的浅灰布衫,领口都滚着圈同色的绣线。墙上挂满了头饰,银的、玉的、点翠的,一支凤凰步摇垂着十二颗珍珠,晃得她下意识眯起眼。

      “这得多少银钱才置备得下?”她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叹气。

      如兰正对着镜子比划一支珍珠钗,闻言回头笑:“现在都是仿的,不贵。怎么了?”

      “没什么。”王三岁的目光扫过整面墙的珠玉,心口莫名发紧。当年她偷偷给刘秀才塞银铤时,总觉得那已是天大的数目。可眼前这一墙的头饰,流光溢彩得让她恍惚,“便是当年的达官显贵、公主王侯,怕也未必有这般齐全吧?”

      穿藏青褂子的师傅听见了,笑着搭话:“姐姐懂行?宋代女子首饰讲究‘满头珠翠’,咱们这还是简化了的呢。”

      她指尖拂过一件湖蓝色的襦裙,料子比母亲那件软和十倍,领口的木棉花绣得纤巧,针脚细得像蛛丝。“就这件吧。”

      梳头时,如兰在旁边的柜台前挑得眼花缭乱,一会儿举着支金步摇,一会儿又拿起支玉簪:“妈,这支木棉花银簪配你裙子,你看这花瓣,跟真的似的。”

      汉服馆里,王三岁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里的自己被师傅细细描画。眉笔扫过眉峰时,她忽然想起前世:刘秀才总说她“眉太淡,像没长开的柳叶”,可此刻师傅把眉峰描得略弯,衬得眼尾微微上挑,竟带出几分说不清的韵致。胭脂点在颧骨,不是前世廉价水粉的浮艳,是透着肉里的嫩红,像春日里刚绽开的桃花瓣。

      师傅给她描完最后一笔眉,直起身笑着说:“姐姐眉眼生得英气,素妆最衬你,浓了反倒显刻意。”

      如兰在一旁帮着整理裙摆,接过话头:“妈,我特意跟师傅说的,就弄个素净的妆,没贴假睫毛,也没画眼线,就薄薄刷了层睫毛膏,打了点浅杏色的眼影。怕你第一次穿古装不适应,太浓艳反倒拘谨。等明天咱们再试试那种亮片眼影的网红妆,换个风格。”

      王三岁似听非听,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眼睫上的膏体让睫毛显得更纤长,却不扎眼,倒像是天生的浓密。师傅最后将那支银质步摇插进她鬓角,珠串一晃,细碎的光落在镜中。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湖蓝色的襦裙顺着身体垂落,腰间玉带收得刚好,既显出已婚女子的丰润体态,又衬得肩颈线条利落,那份藏在温婉里的英气,随着动作轻轻漾开。

      “转过来我瞧瞧。”如兰退开两步,忽然“呀”了一声,“妈,你今年这妆造……比去年那身绣满凤凰的还好看!”她凑近了些,手指点着下巴纳闷:“去年那套衣裳金绣银线的,头面也比这支银簪华丽,可怎么看都像是‘穿了身古装’。今年这一身明明素净,你往那儿一站,抬手拢鬓角的样子,连走路时裙摆晃的弧度,都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说不上来的贵气,温温吞吞的,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稳当。”

      王三岁转过身,正对上落地镜里的自己,心脏猛地跳了跳。镜中的人,眉峰被描得锐利却不张扬,恰好衬得她本就明朗的下颚线愈发清晰。眼尾扫过的胭脂没掩住眼底的伶俐,反倒像给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添了层柔光,比记忆里那些深闺贵妇的柔媚更有风骨。最惊人的是那身气度,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皓腕,指尖微翘间竟带着几分男子般的潇洒。低头理裙摆时,脖颈微挺,鬓边珠花轻晃,偏又透出古画里诰命夫人的端庄。两种气质揉在一起,奇异地和谐。

      她没接话,目光早已被镜中身影勾了去,一步步走近,脸几乎贴在冰凉的镜面上,鼻尖离镜中那个“她”不过寸许。眉峰不是记忆里的样子,比她曾有的纤细多了几分锐利。眼尾也不是她熟悉的轮廓,胭脂晕开的淡红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沉静。还有那下颌线,明朗得像刻出来的,带着股历经世事的硬气,和她前世那副单薄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左右偏头,指尖轻轻触上镜中的脸颊,凉丝丝的触感从镜面传来。她又猛地转了个圈,裙摆旋起时,鬓边的银簪珠串叮当作响,像在敲打着心头的乱鼓。

      “这是……我吗?”她对着镜中的人影喃喃,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是她?”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惊喜是炸开的烟花——原来这具36岁的身体,竟藏着这样的气度。窃喜是偷来的蜜糖——那些睁眼曾让她不安的“不同”,此刻都成了独一份的鲜活。可疑惑和惊悚也像藤蔓缠上来,这眉眼间的舒展,这举手投足的稳当,到底是她住进了这具身体,还是这具身体里的“她”,借着她的灵魂醒了过来?

      她又转了个圈,看见镜中人抬手拢裙摆时,指尖自然翘起的弧度像极了话本里说的“兰花指”。转身时,肩膀带动腰肢的轻晃没有刻意的扭捏,却透着种古人才有的韵律。珠钗随着动作轻颤,光影在镜面上流动,恍惚间,竟分不清镜里镜外哪个是22岁的孤女,哪个是36岁的母亲。

      “妈,你别对着镜子转了,再转头晕啦。”如兰笑着拉她,“真的,今年这感觉太对了,比去年那身华丽的还入戏。”

      王三岁被拉得后退半步,终于从镜前的迷怔里抽离。她看着如兰眼里的真切,忽然笑了——管她是“我”还是“她”,此刻这具身体里跳动的心脏是热的,身边站着的女儿是真的,这身让她心生欢喜的襦裙,是属于她的。

      前世总觉得“贵气”是金珠玉宝堆出来的,是达官显贵独有的体面,偷偷描摹话本里贵妇人的模样。金钗要重,衣裙要繁,走路要像踩在云里。可此刻镜中的自己,不过一支银簪、一袭素色襦裙,竟比那些想象中的荣华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想起刘秀才曾说“转运使家的小姐戴金钗才叫体面”,如今看来,那些沉甸甸的金饰怕是也压不住一身的骄纵,哪比得上镜中这人眉梢眼角的舒展。

      她抬手摸摸鬓边的银簪,又抚平裙摆的褶皱,忽然觉得这36岁的自己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没有年轻时的青涩懵懂,不会被几句甜言蜜语哄得交付所有。有女儿绕膝,有家可归,不必再像前世那般孤立无援,连哭都要躲在牢房的茅草堆里。这副皮囊,这份日子,竟比梦里求而不得的“体面”,好上百倍千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踏尘寻旧关,续缘了前尘(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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