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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踏尘寻旧关,续缘了前尘(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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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等等!”如兰爸在后面咋咋呼呼,“这大厅里摆的瓷瓶多好看,金灿灿的,先看前面这些啊!钻那黑黢黢的角落干啥?阴森森的。”
“爸,碑刻室里的东西更有意思,”如兰哄着他,“看完那个再看瓷器,保证会让你看瓷器时更懂古董的历史痕迹。”
碑室果然暗,跟大厅的亮堂比,像突然钻进了巷子。可王三岁一进去就忘了光线的事。正中央的石碑比她人还高,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却个个笔锋挺拔,像站满了整装待发的士兵。她的指尖隔着玻璃落下去,先摸到“范仲淹”三个字的轮廓,指腹碾过“范”字的草头,忽然低低念出声:“范仲淹,字希文……”
如兰爸正举着手机调角度,闻言嗤笑一声:“哟,还拽上文了?这字你都认得?我看跟虫子爬似的。”
碑石黑沉沉地嵌在墙里,表面的刻字被人摸得发亮。讲解机里突然传出女声,说这碑记了一百八十多个官儿的名字。王三岁没听清后面的话,“范仲淹”三个字,笔画方硬,像他这做人一样,听说是连宰相都敢告,连皇帝都敢劝的。
王三岁没抬眼,指尖继续挪,声音压得更低,却一字一顿更清楚了:“天圣五年,以吏部郎中知开封府……在职三月,兴利除弊,民皆称善……”
这几句刻得深,虽有磨损,她却熟得像自家院里的石板路。刘秀才当年备考时,总爱在月下背《开封府名宦录》,说范公在开封任上虽短,却敢拆权贵家的违建,这话他翻来覆去说了不下十遍,她听着听着就记牢了。
“……时吕夷简当国,公数与争,不为屈……”她还在往下念,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像要把那些被刘秀才后来的凉薄盖住的、曾经滚烫的日子,都从石头里念出来。
周围渐渐有了动静,两个戴眼镜的游客停下脚步,正对着碑上的字小声议论,其中一个说“这处拓片太模糊,‘不为屈’后面的字一直没辨清”,话音刚落,就听见王三岁清清楚楚接了句“终以直道去职”。
那游客猛地回头:“这位女士,你认得?”
如兰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一把攥住王三岁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停了声。“阿姨,我妈她……她看书里传记瞎念的!”如兰笑得比哭还僵,拽着人就往展柜后面躲,“您别当真,她就爱瞎念叨。”
王三岁被拽得一个踉跄,茫然地看她。如兰凑到她耳边,气都喘不匀:“妈!这些字专家都认不全,你不能大声……”
“我认得。”王三岁皱着眉,声音还带着点被打断的委屈,“刘郎当年……”
“嘘!”如兰赶紧捂住她的嘴,余光瞥见那两个游客还在看,后背全是冷汗。
如兰爸慢悠悠跟过来,看见这场面冲那两人摆摆手,语气里带点调侃:“让你们见笑了,我家这位最近迷上古装剧,天天学古人说话,刚才那几句,估摸着是台词背串了。”他转头瞪王三岁,“好好的人话不说,非学那之乎者也,人家还当你是哪来的半吊子砖家研究这个的呢。”
王三岁抿着嘴没说话,只是往碑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阳光刚好移过“范仲淹”那一行,刻字的凹槽里像盛了点碎金子,晃得她眼睛发酸。当年刘秀才说,范公的“直道”,是读书人的骨头。后来他中了举,却对着转运使的千金弯腰时,她才知道,有些骨头,是会软的。
“走了走了,这也没啥看头,咱又不研究历史。”如兰爸推着她往前走,“再让你在这儿待着,指不定要背出老范的《岳阳楼记》来了。”
王三岁被推着挪步,手腕上还留着如兰攥出的红印。只是她又想起了那年东京正飘着雪,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在茶坊门口跺脚上的雪,那时他总说,等考上了,要在御街旁开家最大的书铺,把范公的文章刻成最好的本子。
手腕上的红印还在发烫。也是那年冬夜,她撞见刘秀才在柴房墙根埋油纸包,里头叮当作响的,是她陪嫁的银钗。她刚要开口,他就猛地推了她一把,那时他说:“你懂什么?这是给你攒的将来!”后来才知道,那是要送给转运使千金的见面礼。
她忽然停住脚,转头看向如兰,眉峰微蹙,声音压得极低:“家中……那本《岳阳楼记》,与这里的范公,是同一人?”
如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醒来那天在家里书柜上看见的那本带注释的白话文译本。“是他写的,”她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那本是现代简体字,你如今刚学看费劲,等他日熟悉了简体字才能看明白。”
王三岁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点了点,像在数碑上的刻痕:“你们……不认得这些字?”
“认不全。”如兰说得实在,“这些是宋朝的官刻字,跟现在的字差太远,得专家一点点研究才能认全。就像你看我们现在的字觉得陌生,我们看这些也跟看天书似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就你……能一眼认出来。”
这话让王三岁沉默了。她望向碑上范仲淹的名字,想起家中那本书的封面,白色的纸上印着黑字,比这石碑上的字方正,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生分。原来千百年过去,连字都变了样子,更何况某些人,只有这些刻在石头里的笔画,还守着当年的模样。
王三岁“哦”了一声,此时耳机里的讲解声音慢慢清晰起来,她视线往下滑,突然顿住。“李绚”两个字挤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她认得这字,是个可恨可恶的知府。
“他……”她刚要开口,讲解机里说“李绚,庆历三年至四年任”,声音平得像水。
“现在还在任吗?”王三岁下意识问道。
如兰愣了下,赶紧按停讲解机:“后来……庆历五年就被贬了,李绚是因反对新政被贬的。对了,你当时可知晓范相公正忙着改法度的事不?后来那段岁月被记载为庆历新政。你死后隔年范公与欧阳修都被贬了,因新政推行失败。”
王三岁听的懂如兰的只言片语,她震惊的张了张嘴,如兰又宽慰道:“别担心,后来他们又回归朝堂了,起起落落很正常,你看,现在都已青史留名。”
王三岁没再问,只是盯着那行字,好像能从石头里看出李知府落魄时的模样。
“再看看这个。”如兰赶紧指着碑上另一处,想岔开话题,“爸,你看,包拯!”
“包青天?”如兰爸的注意力果然被勾走,三两步凑过去眯着眼看,“这字看着就硬气,怪不得能铡驸马。”
王三岁的目光也落过去。“包拯”两个字刻得深,笔画像铁打的,比范仲淹的字多了几分冷意。她想起狱里那老妇说的,“包御史审案,连皇亲都敢拉下马”,那时她蜷在草堆里,心里竟偷偷盼过,若他能来审她的案子,会不会敢查出自己的冤情错案?
“他……后来很有名?”王三岁问,声音还带着点发紧。
“那可不!”如兰爸拍着讲解机,“戏文里天天演,黑脸包公,额头上有月牙,专管不平事,皇亲国戚都忌惮他。”
王三岁没接话。她摸着玻璃上包拯名字的刻痕,忽然想起刘秀才中举后,曾在醉仙楼夸口:“如今李知府跟前我能说上话,将来就算见了包御史,也未必怵他。”那时他喝得满脸通红,手里把玩的玉扳指,正是她母亲遗物里父亲曾经的物件儿。
“还有这个。”如兰又指向下一行,“欧阳修,他也在这儿任过职。”
“欧阳永叔。”王三岁轻轻念。这名字她刚好也熟,刘秀才的书箱里有他的《新五代史》,说是写得比旧史锋利。“有次我翻到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被刘郎劈手夺走。他教训我女子家看这些干啥?不如多学做几样好菜。”
讲解机里说欧阳修“至和元年任开封府尹”,王三岁看了看如兰,如兰连忙解释说那是庆历四年之后的第十年。她闻言沉思想了想,那时刘秀才该早已做了转运使的女婿,住在宽敞的宅院里,会不会偶尔还会翻欧阳公的书?
如兰爸见她又盯着字出神,忍不住打趣:“怎么?这位你也认得?再背几句我听听。”
王三岁没理他,只是指尖顺着碑面慢慢滑。从范仲淹到李绚,从包拯到欧阳修,这些名字像一串珠子,串起了她记忆里那些零碎的片段。茶坊的说书声,书铺的墨香,刘秀才时而滚烫时而凉薄的眼神。
“走了啊。”如兰拽了拽她的袖子,这次用了巧劲,没像刚才那样攥得突然。
经过碑室出口时,王三岁回头望了一眼。整面墙的碑刻在阴影里沉默着,像一群站了千年的证人。她忽然想起刘秀才藏银钗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他推她的力道狠,眼里的慌张却藏不住。原来有些人的心,早在被金钱压弯之前,就已经空了。
阳光穿过大厅的穹顶落下来,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光斑。王三岁踩着光斑往前走,忽然觉得这博物馆比龙亭更像一座城,里面住着无数个过去的人,有的被刻在碑上,有的散在风里,只有她这样的,像落在时光缝隙里的尘埃,孤零零地连回忆都带着疼痛。
书法展厅的射灯打在一卷泛黄的纸上,王三岁的目光被角落一幅小字吸引。那字算不上老练,笔画里带着孩童的认真,却已能看出藏不住的灵气,像初春刚抽条的柳芽,嫩生生的,偏有股往上窜的劲儿。
“这字……看着倒干净。”她指尖在玻璃外虚虚划着,想起刘秀才书箱里那些刻意求稳的字,忽然觉得这稚气里藏着难得的坦诚。
如兰凑过来看展签,咦了一声:“这是苏轼早年的习作,大概十岁左右写的。妈,你知道他后来多厉害吗?宋朝大文豪,诗、词、书、画样样顶尖,后世好多人学他的字呢。”
王三岁愣了愣,转头看她:“苏轼?便是你说的那个……”
“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唐宋八大家’里的苏东坡呀!”如兰怕她记混,特意加重语气,“他是四川人,哦对了,你们那时该叫‘蜀中’吧?他小时候在蜀中跟着父亲苏洵读书,苏洵你记得吗?也是个大文人,还有他弟弟苏辙,兄弟俩后来都中了进士,一家子全是文化名人。”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放轻了些:“说起来,你入狱那年是1044年,这时候苏轼才七岁呢,还是个在眉山乡下跟着母亲读书的小娃娃,估计刚学会写正经的策论字。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他会成了影响那么大的人物呢?”
王三岁望着那卷字,忽然笑了。七岁……她死的时候也是二十二岁,那时这孩子还在爹娘膝下描红吧?她想起汴京书铺里那些被追捧的名家手迹,大多是些老气横秋的字体,倒不如这稚子笔迹里,有股没被世事磨掉的鲜活。
“他父亲苏洵,”王三岁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点不确定,“是不是那个早年游荡,三十岁才发愤读书的?我好像听茶坊的说书人提过,说有个蜀中举子,年轻时爱游山玩水,后来幡然醒悟,带着两个儿子苦读,被人传作佳话。”
如兰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他!苏洵二十七岁才开始认真读书,后来不光自己成了名,还教出两个更厉害的儿子,一家子都载入史册了。你看,这漫漫人生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走法。”
王三岁没接话,只是重新望向那卷字。射灯的光落在纸页上,那些稚嫩的笔画忽然变得清晰——原来千百年后被人供奉的名家,也曾是个握笔不稳的稚子。就像当年汴京街头那些不起眼的茶坊酒肆,谁能想到,后世会有人对着一幅《清明上河图》,追忆那些早已消散的烟火气?
她忽然想起刘秀才总挂在嘴边的“扬名立万”,那时他总说“等我中了进士,字也要刻成书帖,让汴京小儿都学着写”。可他那些刻意练出的字,如今怕是早化作了尘泥,反倒是这个七岁稚子的笔迹,被妥帖地收在这亮堂的屋子里,被后人一遍遍瞻仰。
“走吧。”王三岁轻轻吐出两个字,转身时,眼角余光又扫过那卷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像给那些笔画镀了层暖光,她忽然觉得,这千百年的时光,倒也不算全是冷的。
转过展柜,一幅墨迹沉厚的手札忽然撞入眼帘。笔锋如刀削,却藏着股温润的筋骨,王三岁只看一眼,就认出那是范仲淹的字。碑刻室里见过的“直道”二字,此刻化作连绵的行草,在纸上舒展如松。
“范公的手札。”她下意识呢喃,指尖贴在玻璃上,顺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笔势滑动。这句子她太熟了,醒来那天在书柜上见过,白色封面上印着黑字,只是那时认不全那些笔画,只觉得“忧”字的写法,比眼前这手札里的少了些锋芒。
“这是《岳阳楼记》的手稿残卷!”如兰的声音带着兴奋,“妈,家里那本白话译本,就是这篇文章!你看这字,是不是跟碑上的刻字气韵很像?他写这篇时已经五十八岁,被贬邓州,却还在字里藏着一股子劲儿。”
王三岁的呼吸顿了顿。五十八岁……她记忆里的范仲淹,该是庆历新政时的模样,那时他刚过五十,在朝堂上与吕夷简据理力争,茶坊里的书生们都说“范公的胡子都带着火气”。没想到辗转多年后,他被贬在外,笔锋里的火气褪了,反倒沉淀出更沉的力量。
“家中那本书……”她声音发涩,“上面的字,与这手札差得远。”
“那是现代简体字呀,为了让大家好认才改的。”如兰笑着解释,“但文章里的意思没变,‘先忧后乐’这四个字,千百年都没变过。”
王三岁望着“后天下之乐而乐”七个字,忽然想起刘秀才中举后,曾在书房里抄过这句子。那时他刚巴结上转运使,投其所好的他正得意洋洋地说“范公这话太迂,不先为自己谋,哪有功夫忧天下”。他抄到“忧”字时,笔尖顿了顿,嫌笔画太多,竟擅自改成了简写的模样。
“他后来总说,范公是‘书呆子风骨’。”她低声说,像在跟自己较劲,“可他连范公的字都学不像,抄篇文章都要偷工减料。”
如兰爸在旁边听着,忽然嗤笑一声:“又开始之乎者也了?人家范公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你对着古文字瞎念叨啥?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咱晚上吃啥。”
王三岁没理他,只是指尖又在玻璃上轻轻按了按,像要把那些笔画间的冷暖,都按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