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 9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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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藻宫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股混合了藏香、药味与无形寂寥的气息。蔓华与裴元照例前来请安诊脉。内殿的帘幕半卷，晨光艰难地透入，映照着金城公主李奴奴依旧倚在窗边软榻上的侧影。她今日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唐式宫装，颜色是沉静的藕荷色，长发并未完全按照吐蕃贵妇的样式编结，有几缕松松地垂在肩侧，更衬得面容苍白消瘦。
裴元上前，如常行礼，开始专注地诊脉。妇人伸出纤细的手腕，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庭院景致上，仿佛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然而，当裴元诊脉完毕，退后记录时，一直沉默的妇人，忽然极轻地开了口。
她的声音干涩低哑，如同久未开启的门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依旧没有移动，只是对着虚空，喃喃般问道：“长安……现今……是何模样？”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突兀，但两个医者的心却猛地一跳，他们知道这是昨日‘无意’闲聊起作用了。
李奴奴问的不是记忆中的长安，而是“现今”的长安。数十载光阴流逝，故都在她心中，恐怕早已定格成少女离家时的模样，想来，她想知道的是，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是否变了颜色？是否还记得她这个远嫁的女儿？
裴元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与蔓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蔓华以平稳清晰的语调缓缓说道：“回禀公主殿下，民妇上次入长安，已是数年前。所见之景，或有变迁，但还是能看出来盛世之风。”
她斟酌着词句。
“朱雀大街依旧宽广，可容九车并行，晨起暮归，车马如流，商旅不绝。两旁的槐树，夏日浓荫匝地，秋日落叶如金。”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李奴奴的神色。
“东市与西市，比之民妇少时所见，似乎更为繁盛。东市多聚四方珍奇，胡商店铺林立，波斯地毯、大食琉璃、天竺香料、西域美玉，琳琅满目，异香扑鼻。胡姬当垆，琵琶声与吆喝声交织，热闹非凡。” 蔓华顿了顿，补充道，“听闻如今胡风渐盛，长安少年，亦有追捧胡服胡乐者。”
公主的嘴唇几不可察地抿了抿，目光依旧未动，但原本搁在膝上、交握得紧紧的手指，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西市则多能工巧匠，百业汇聚。金器、玉雕、木作、织锦……还有各色食肆酒家，毕罗、胡饼、羊羹、冷淘，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去。” 蔓华的声音放得更柔缓些，仿佛在描绘一幅生动的画卷，“尤其到了上元、中秋佳节，两市及曲江一带，灯山火树，银花烂漫，彻夜不息。士女如云，嬉游赏玩，笑语喧阗……”
“曲江……”公主终于又吐出了两个字，声音依旧很低，却比方才清晰了些许，带着一种遥远的、梦呓般的质感。
“是，曲江。”蔓华见妇人主动提起，便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曲江池水，春日碧波依旧，岸边垂柳新绿，桃李芳菲。贵戚仕宦，多于此设宴游赏。画舫笙歌，文士题咏，依旧是从前光景。只是……”她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池畔有些亭台楼阁，似乎经过了修缮粉饰，比民妇记忆中的，更显鲜亮些。池中莲花年年依旧盛开，秋来莲蓬饱满，常有人来采摘。”
这一次，金城公主沉默了很久。久到蔓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或许又沉回了自己的世界。裴元也停下了记录的笔，屏息凝神。
终于，公主极慢地将一直望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蔓华的脸上。那双如今却盛满了疲惫与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极为微弱的光芒在挣扎闪烁。
“城北……乐游原，”她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被殿外隐约传来的风声掩盖，“春日……可还有人……去踏青登高？”
乐游原，长安城东南的游览胜地，地势高敞，可俯瞰全城，尤其春日，士女登临，簪花饮酒，赋诗抒怀，是长安春日一景。
蔓华眼眶一酸，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肯定地点头：“有的。每年春日乐游原上依旧是游人如织。原上的青龙寺香火也颇旺盛。站在原上，可见远处终南山色如黛，近处长安城郭烟火人家，尽收眼底。只是……”她想了想，补充了一个细节，“听闻近年原上新建了几处小巧的观景亭阁，题咏的墨迹，也换过几茬了。”
金城公主听完，没有再问。她又缓缓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但那目光带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怅惘与追忆。她交握的手指松开了，无力地摊在锦缎上，整个人仿佛因这短暂的“回望”而耗尽了力气，显得更加疲惫，但眉宇间那冻结已久的郁结之气，似乎隐隐松动了一丝。
裴元适时上前，温言道：“殿下今日气色似比昨日稍安。微臣稍后调整药方，加入些宁神益气的药材。”
公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回到偏厅，裴元立刻提笔修改药方，同时低声道：“肯说话了，是好事。虽然不一定带来好的情绪，但总好过之前那般死寂不是？”
蔓华点头：“只是我有些担心，这般回忆下带来的情绪，怕是会成为另一种负担。”
“负面的情绪也是一种宣泄。”裴元笔下不停，冷静分析，“长期郁结，是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封存了，如同淤塞的河道。如今能表示出来反而是疏通的开始。”他顿了顿，“来之前，公主的女官与我说，昨夜公主梦呓念到‘父亲’。若是可以请到公主的父亲……”
“唉。”
裴元没再说下去，但是蔓华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公主挂念自己的父亲，若是他能陪在公主身边，想必能起到一个好的作用。但是这有些不现实，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距离便是其一。
大唐与吐蕃相距不止千里，金城公主年近五旬，其父那般年纪是否在人世还是未知数，若还在人世，身体能不能撑住长途跋涉也是个问题。再者，皇室的人，能不能随意离开长安怕是个问题，但听说当今圣上为皇孙们建立了百孙院，就这架势来看……
就在这时，池清川求见。
“裴先生，东陵夫人。”池清川抱拳，“二位辛苦，主上传来口信。公主殿下今日能有此反应，实属不易。主上嘱托，一切治疗，仍以二位先生判断为准，他只求殿下能稍减病痛，心境得以舒缓。此外，”他顿了顿，“郡主近日恢复良好，二位不必担忧。”同时传达了李倓的问候。
听到这一消息，蔓华心感欣慰。池清川又道：“主上另有事务缠身，暂时无法亲至。此间一应事宜，仍由末将协理。二位先生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告知末将。”
待池清川离去，蔓华与裴元又商讨了许久，慢慢调整药方。
午后，蔓华独处时，心念微动，从背包中取出了那株“龙脊菩提兰”。它形似兰草，但叶片肥厚如碧玉，叶脉凸起，呈螺旋状盘旋，果真如龙骨之脊，隐隐流动着乳白色的光泽，散发着清冽又温和的奇异气息。单单这样看着就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与纯净灵韵。只是……
“我分明才与裴师兄给公主诊治了一次，并没有根除病症，这样竟然也能算是完成吗？”
蔓华有些不解，但是隐约感觉有些事情开始朝控制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第 9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