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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形同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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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建康年间,新帝登基三月,冷宫。
萧辰衍踏入时,秋意正浓。
残阳西下,阒无人声,枯黄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在他玄色龙纹靴边,被无情碾碎。
他本不该来这种地方——九五之尊踏入冷宫,传出去不知要被那些言官如何口诛笔伐。
毕竟他的帝位还未稳固。
"陛下,此处阴冷潮湿,您龙体要紧……"身旁的大太监徐公公弓着腰,声音里满是担忧。
萧辰衍抬手制止了他的絮叨,目光却被庭院深处那个纤细的身影吸引。
那女子背对着他,一袭素白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钗。她正踮着脚尖,试图摘下枝头最后一朵将谢的木芙蓉。
秋风掠过,掀起她单薄的衣袂,显得格外伶仃。
"那人是谁?"萧辰衍眯起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徐公公顺着视线望去,额头立刻渗出冷汗:"回陛下,那便是...沈才人。”
"羽儿?"萧辰衍心头一紧,眼中不知是心痛还是愤怒,短短数月朕竟不识得她的背影,“你们竟敢如此对待朕的爱妃!”
“陛下息怒。”徐公公慌忙跪地,语声急切:“两月前沈贵妃顶撞太后,被罚入冷宫思过。当时陛下身中箭矢之毒,病危昏迷,太后不准奴才多言……”
遥想最后一次会面还是三月之前,在萧辰衍登基后的第一次宫宴。
她沈家嫡女,当朝第一美人,以一首讽喻诗震惊四座。
当时太后怒问她为何写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诗,她竟直言不讳地说:"民女见宫中奢靡,想到民间疾苦,有感而发。"
“好大的胆子!”
本来那日,他想借机博取太后高兴,昭告天下封她为后的,哪想这顺遂的一切差点变成噩梦……
即便如此,萧辰衍还是力排众异,低调下诏,册封沈冰羽为贵妃。
此刻,萧辰衍难掩心中凄凉:原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冰羽,竟一点都不爱惜这个封号。即便逃过那日责罚,终躲不过打入冷宫的命运。
萧辰衍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她故意而为之。
望着她,他大步向前,匆遽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肃寂,也惊动了那个身影。
一道嫣婉倩影慌张转身,手中还捏着那朵残败的木芙蓉。
是他!新帝!
沈冰羽先是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消,随即垂下眼帘,缓缓跪在枯叶上,"罪妾参见陛下。"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萧辰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两个月冷宫生活还是留下些许痕迹。想她娇弱之躯,在这深幽之地,日子定是辛苦。
萧辰衍的心不禁阵阵绞痛。
然而她那倔强又生硬的言语,平静得让人恼火。
"起来。"他命令道。
沈冰羽缓缓起身,目光低垂,姿态恭敬。
萧辰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昔日风光无二的沈家千金,如今高高在上的贵妃,即便是这般境地,你都不曾想过……求朕。"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朕的恩宠就让你如此不屑么?"
沈冰羽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恢复平静:"陛下说笑。罪妾身份卑微,不敢妄想圣宠。"
"不敢?"萧辰衍心中翻江倒海,"当年在王府,是谁要求朕……此生只你不可!"
这句话精准刺入沈冰羽心口,使她娇面发白,当年的你侬我侬快速在脑中闪过。
"当年是罪妾年幼无知,痴心妄想。如今……再不敢了。"沈冰羽攥紧微颤着的手,没让眼泪落下。
"再也不敢?"萧辰衍愤怒至极,"那你为何敢拒绝朕的册封?为何敢拒绝朕的临幸?为何敢在太后面前出言不逊?"
一连三问,句句诛心。
徐公公已经退到十步开外,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沈冰羽努力控制情绪:"罪妾愚钝,不解圣意。若身体抱恙,不能侍寝有罪,是罪妾不知分寸;若直言有罪,是罪妾不识时务。但……"
"但什么?"萧辰衍神色冷淡,声音中带着极度的压迫之感。
"但罪妾不悔。"她抬眼直视萧辰衍,虽然心跳加速,声音轻却坚定,"若重来一次,罪妾仍会如此。"
萧辰衍瞳孔微缩。
"好,很好。"他松开手,心中何止是酸楚。
他不相信当年那个揪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女子,如今口口声声自称"罪妾"不说,还当着他的面说这一切的拒绝无悔,更要命的是恭敬疏离得像对待陌生人一般。
"徐公公,传朕旨意,即日起沈氏调去文德殿,专司整理御书房古籍。"
徐公公惊得差点咬到舌头:"陛、陛下,这不合规矩……况且沈才人身子娇贵,怎能干这下等……"
"朕的话就是规矩!"萧辰衍打断,盯着沈冰羽瞬间苍白的脸,满意地看到她终于露出惊慌之色,"怎么,沈才人不愿意?"
沈冰羽攥紧了手中的木芙蓉,花茎上的刺扎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陛下,罪妾才疏学浅,恐怕……"
"朕说你行,你就行。"萧辰衍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朕倒要看看,你能倔强到几时。"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沈冰羽才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的血珠滴落在残花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小姐……"她的贴身丫鬟环翠满脸泪痕,"这可如何是好?陛下他……"
"没错,他是要折磨我。"沈冰羽苦笑着,用帕子慢慢擦去掌心血迹,"因为我一味的拒绝,伤了他帝王的自尊。"
环翠急得跺脚:"那小姐为何不顺势认错?说不定陛下……"
"认错?"沈冰羽强忍着泪,"我何错之有?错在相信他的承诺?错在恳求他放过废太子萧辰逸?"
她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声音低不可闻,"更何况……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萧辰衍了,不然他怎会如此对我。"
回到御书房的萧辰衍心情莫名烦躁。
他翻开奏折,却一个字也入不得眼,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沈冰羽那双倔强的眼睛——与三年前在王府初见时一模一样。
"徐公公。"
"老奴在。"
"去查,沈家与废太子余党勾结是否属实。"萧辰衍胸口郁结着一团无名火,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特别是……她于废太子可有私情。"
徐公公心头一跳:"陛下是怀疑……"
萧辰衍眼神冷凝:"密报三皇子曾暗许沈家,如若辅佐他登基,必会封他为国丈。"
"这……"
"继续查!"萧辰衍猛地拍案,"朕要确凿证据!"
徐公公吓得跪倒在地:"是,老奴这就去办。"
萧辰衍起身来到窗前,望向沈冰羽即将入住的偏院方向。
半年前那个雨夜,他篡位前夕,曾将她拥在怀中许诺:"羽儿,等我登基,立刻迎你入宫为后。"
而她只是摇头:"我不要当皇后,我只要你永远是那个会为我采野花的萧辰衍。"
"只要野花。"萧辰衍满面不屑,"真不知你面具下的那张漂亮脸蛋,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翌日,沈冰羽被迫搬出冷宫。
踏入文德殿偏院时,她面色平静,手心却全是冷汗。这里离皇帝的寝宫太近了,近得危险。
"沈才人,这些是陛下指定要您整理的典籍。"一个小太监指着堆满半个房间的竹简和古籍,"陛下说...说不急,您慢慢来。"
慢慢来?沈冰羽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书简,心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皇帝是要磨她的性子,让她知难而退。
"替我谢过陛下。"她淡淡地说,挽起袖子。
第一天,她整理了三十卷;第二天,五十卷;到了第七天,她已经将整个房间的典籍分门别类,还顺手纠正了几处前人抄录的错误。
第八天清晨,沈冰羽推开书房门,发现萧辰衍正坐在她平日的位置上,翻看她整理的目录。
"陛下。"她立刻跪下行礼。
萧辰衍头也不抬:"起来吧。朕听说你进度很快?"
"托陛下洪福,罪妾不敢懈怠。"
"呵。"萧辰衍合上目录,终于看向她,"朕倒不知,沈才人如此博学。连《山海经》的异兽都能一一考证?"
沈冰羽垂眸:"家父好藏书,罪妾自幼耳濡目染。"
"是吗?"萧辰衍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那你告诉朕,'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出自何处?"
"《诗经·大雅·卷阿》。"沈冰羽不假思索。
萧辰衍又问:"'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诗经·邶风·柏舟》。"
一问一答,如行云流水。
但这句句提问犹如句句拷问,那句句装满沉淀爱意的诗句无不灼烧着沈冰羽的面颊。
这每一句都是她曾经写给萧辰衍书信中的句子,还有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忽然,萧辰衍伸手,从她发间取下那支木钗。
沈冰羽一惊,却不敢动。
"朕赏你的金钗玉簪呢?"他把玩着简陋的木钗,声音危险。
"罪妾……收起来了。"
"为何不戴?"
沈冰羽沉默片刻:"太过贵重,罪妾……配不上。"
萧辰衍嘴角一丝冷意,猛然将木钗折断。
沈冰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朕赏的东西,你敢不收?"他逼近一步,气息喷在她脸上,"今晚侍寝,戴上朕赐你的金凤钗。若再让朕看到这破木头……"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沈冰羽脸色煞白,却倔强地抿着唇不答话。
萧辰衍最恨她这副模样,仿佛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都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沈冰羽,别挑战朕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