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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风雪贬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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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府偏殿内。
药炉咕嘟冒着热气。沈冰羽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瓷碗,指尖被烫得微红,却顾不上疼。
她端着药走向内室,却在珠帘外停住脚步——萧辰逸早已起身,背对着门坐在窗边,刻意与她拉开最远的距离。
"药好了,趁热喝。"她轻声道。
萧辰逸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伸手接过药碗时,指尖悬空,刻意避开与她触碰。
"多谢皇嫂。"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生硬,"日后不必亲自来,交给下人就好。"
沈冰羽看着他苍白的侧脸,想起从前那个在御花园里对她笑的少年。如今,他连看她的眼神都克制着,仿佛多一分温度都是罪过。
"你的伤……"她忍不住道,"这药方复杂,旁人掌握不好火候。"
萧辰逸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臣弟的伤除了陛下,恐怕这世上就算是在世华佗也无能为力。"
这句话像刀子,扎得她手指一颤。她张了张口,却见他已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一滴黑褐色的药汁顺着唇角滑下,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确实,他身上虽有旧伤,但那只是皮肉之伤,可是这蛊毒,除了陛下,无人能解。
窗外忽然传来宫人的脚步声,沈冰羽眼神一凛,猛地向前两步。
"请沈才人速回。"他声音压得极低,说罢,快速离去。
沈冰羽和萧辰逸都识得此人,他是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
“皇嫂现下应该知道,你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一双眼睛暗中注视着。”
沈冰羽攥紧了空药碗,瓷器的冰凉渗入掌心。她终于明白,他那些刻意的冷漠、生硬的拒绝,不过是想护她周全。
"好。"她转身离去,却在门槛处回头,"明日我让环翠送药来。"
萧辰逸站在阴影里,半边脸被窗棂割裂成明暗两半。
"不必了。"他轻声道,"臣弟……不值得。"
他的伤人实为保护,用冷漠筑墙,怕多一分温柔就害她万劫不复。
她的进退两难,伸手怕逾矩,缩手怕他当真病死。
两人都在演"陌路",却连避嫌的借口都找得如出一辙。
*****
偏院内,沈冰羽正独自整理着寥寥无几的行李。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环翠,把药包放在桌上就好。"
"何时医术如此精湛了?朕竟不知。"萧辰衍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
沈冰羽缓缓转身,看到萧辰衍正打开她的药箱。
"回陛下,罪妾自幼喜爱医术,您是知道的。"她低眉顺眼地回答。
药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药材和银针,其中一根和其它有些不同。
最底层,一块素白手帕包裹着什么。
他好奇地掀开,呼吸顿时一滞——那是半块玉佩,正是当年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上面刻着"永结同心"四字。
沈冰羽脸色煞白,下意识上前一步又硬生生止住:"陛下……"
萧辰衍摩挲着玉佩,声音沙哑:"还留着?"
"罪妾...忘了丢掉。"沈冰羽别过脸去。
"撒谎。"萧辰衍逼近她,将玉佩举到她眼前,"若真忘了,为何藏得这般隐秘?"
沈冰羽咬紧下唇不答。萧辰衍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满眼深情:"羽儿,你心里还有朕,是不是?"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沈冰羽心头一阵温柔,只是转瞬间,她挣扎着想要挣脱:"陛下请自重!"
"自重?"萧辰衍心如刀割,"当年在王府,你可是全心全意……"
"当年陛下承诺过永不辜负!"沈冰羽终于爆发,眼中泛起泪光,“如今,你却食言了。”
萧辰衍面色阴沉,语气中带着刺:"朕何曾辜负过你?除了他……你就那么在意他?"
沈冰羽脸色微变,"你冤枉我!"接着泪如雨下,"我在意的是什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萧辰衍怔住了,瞬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朕或许曾经知道……不!朕从来不知!”
他冷哼一声,“为了他,你宁愿放下你尊贵的身份……”
“是你让我去的!”
“哈哈哈。”萧辰衍眼中掠过一丝狡黠,“朕看是正中你的下怀吧!”
话中的讥讽让沈冰羽胸口滞闷,她不明白为何萧辰衍突然变得如此刻薄多疑。
她惊到说不出话来,任凭眼泪横流。
“陛下!急报!”徐公公探着嗓子禀告。
萧辰衍松开沈冰羽,拂袖而去,还未踏出屋门,回眸深深一望:"这事没完。"
待皇帝离去,瘫坐在地的沈冰羽,小心地用手指抚着那半块玉佩。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明明发誓要忘记他,却还是偷偷保留了这最后的念想。
"小姐..."环翠心疼地抱住她。
"我没事。"沈冰羽擦干眼泪,将玉佩重新藏好,"从今日起,我只是个整理古籍的宫女,再无其他。"像是告诫。
然而夜深人静时,她仍会想起那个曾为她挡箭的萧辰衍,想起他说"羽儿,我此生绝不负你"时眼中的真诚。
如今的九五之尊与记忆中的少年郎判若两人,让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
萧辰衍躺在龙榻上,浑身滚烫,意识却坠入冰窟。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雪夜。
永昌十三年冬,腊月初七,薛家谋逆案发。
太监总管带着圣旨踏入长春宫时,薛贵妃正为萧辰远束发。金簪"当啷"落地,她盯着旨意上"贬为庶人,即刻流徙洛城"的字样。
“陛下开恩,臣妾是被冤枉的,看在臣妾为您抚育两个皇子的份上,请收回成命……”薛贵妃磕破了额头,血珠顺着两鬓滚落在凤凰纹的衣领上。
"母妃……"七岁的萧辰衍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记住这些人的脸。"她指着宣旨太监身后那群幸灾乐祸的宫婢,声音淬了毒,"来日——"
"薛娘娘慎言!"太监尖声打断,"皇恩浩荡,还允您带两位殿下同行呢!"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更急了。
离京那日,竟无一辆宫车相送。
薛贵妃裹着半旧的灰鼠裘,左手牵着五岁的萧辰远,右臂挎着仅有的包袱。
萧辰衍抱着装干粮的陶罐跟在后面,罐底还粘着弟弟昨夜偷藏的蜜饯。
"哥哥,我走不动了……"才出朱雀门,萧辰远的鼻尖就冻得通红。
萧辰衍刚要蹲下背他,母亲突然厉喝:"自己走!洛城离此三百里,没人惯着你!"
雪地里,小团子瘪着嘴不敢哭出声的模样,像根刺扎进萧辰衍心里。
第三日,暴雪封山。
破庙里,薛贵妃咳得蜷成一团。萧辰衍用身体挡住漏风的窗棂,看弟弟在福安怀里发抖。
老太监脱下棉袄裹住萧辰远:"老奴去拾柴,殿下千万守好娘娘……"
可当萧辰衍捧着热汤回来时,母亲正把最后一块炭扔进铜炉。
"远儿呢?"她嘶哑地问。
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小脚印,一路延伸向官道。
萧辰衍找到弟弟时,那孩子正蜷在沟底啃雪块。
"哥哥给你讨到粥!"他脱下棉袄裹住萧辰远,却摸到一手的冰。小团子睫毛上结着霜,还在含混地哼童谣:"雪花飞…雪花飘……"
背起弟弟往回走时,萧辰衍的眼泪冻在脸上。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连哼唱都停了。
"辰远?弟弟!"他摇晃着拍打弟弟的脸,却摸到满手鲜血——孩子竟把嘴唇咬烂了也不喊冷。
破庙里,薛贵妃盯着幼子青白的脸,突然笑了。
"也好。"她掰开萧辰远紧攥的拳头,取出半块沾血的饴糖塞进萧辰衍嘴里,"记住这滋味。"
甜腥味混着铁锈在舌尖炸开时,萧辰衍听见母亲附耳低语:
"要么踩着尸骨登上龙椅——"
"要么,就像他一样烂在雪里。"
高热中,他看见沈冰羽端着药走近,那张脸却渐渐变成母亲薛贵妃的模样。
"衍儿,记住这教训。"幻影中的母亲掐住他下巴,"心软的人,连最亲的人都护不住。"
“弟弟、母妃——”萧辰衍无意识地呢喃,手指攥紧锦被,仿佛还能触到弟弟冰冷的小手。他剧烈挣扎,打翻了药盏。
他忽然惊醒,胸膛起伏,汗水浸湿衣发。褐色的药汁泼在明黄被褥上,像极了弟弟冻死前咳出的血。
金万福跪在榻前,老泪纵横:"陛下节哀啊,四殿下都走了十多年了……"
萧辰衍突然暴怒:"谁准你提他?!
“备撵,康王府!”
“这……”
龙撵中,萧辰衍满脸涨红。
徐皇后是萧辰逸的生母,薛贵妃是萧辰衍的生母。她二人本是同年入宫的姐妹。
薛家将门出身,薛采月飒爽英姿,骑射无双,初入宫中便得先帝盛宠;徐家世代文臣,徐皇后温婉知理,精通琴棋书画,更得太后欢心。
据母妃所言,当年先皇有意立长子二皇子萧辰衍为太子。这句无法考证的话,却彻底撕裂姐妹情谊。
徐家宫内背景错综,母妃终是败下阵来。
这一败,倾尽所有不说,整个家族都被株连,最可惜的是,只有五岁的不谙世事的弟弟……
萧辰衍不愿多想,他只想泄愤,让萧辰逸偿还这无尽的痛。
然而,更让萧辰衍心头火起的是,沈冰羽脸上那抹紧张的神情。
床榻上的萧辰逸面色潮红,双眼紧闭,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正遭受高烧的折磨。
沈冰羽动作轻柔而熟练,她将萧辰逸额前的碎发拨开,手指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短暂停留,眉头紧锁。
"他的身子太虚弱,连日来的阴雨,寒气侵入,身体就扛不住了。"她喃喃自语,“温度还是太高……”转身去拧另一块湿布。
"陛下驾到!"徐公公见势不妙,赶紧高声通报。
沈冰羽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起身行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