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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挤一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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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悦躺在客栈竹板床上,辗转反侧。
不止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煎熬,还有未完成师长嘱托的不安。玉碟和灵剑都丢了,自己靠着恐吓当地凡人才有了暂时休养的一席之地,如果那凡人将事情捅出去……
不会的……那人一看就是个胆子小的。自己还拿他妻女性命做了把柄,他怎么敢呢……
敷的药起了作用,腿骨断裂处一会热一会麻,但好在不痛了。
等明天……明天伤势好些了,就去寻灵剑……
解悦的焦虑逐渐平复,他合上眼睑,沉沉睡去。
明决门地界与灵主宫地貌全然不同,山涧溪流无处不在,习惯了灵主宫夜半的风沙拍门,再听不远处的河流水声,独在异乡的孤寂愈发明朗,解悦睡得不大安稳。
他沉浸在血红色的诡梦中,梦中一人孤身独立尸山血海之上,手握长剑。明明那人身形瘦削,个子也不高,可他站在那,什么都没做,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要将解悦压垮。
凛冽刺骨的寒风包裹着他们。
梦中人的脸黑一块红一块,看不真切,血污粘着打卷的长发垂至腰侧,已经结成了冰碴。一双鎏金般的眸子紧盯着解悦,不带任何情绪,森森死气。
半截寒光自解悦腰间横过,飞回梦中人手中。
解悦连痛苦都没有感知到,视线几度模糊,腿一软,踉踉跄跄分为两块倒在地上。他听见梦中人在万骨雪堆顶叹息一声。
“终于结束了。”
解悦鲤鱼打挺从竹床上蹦了起来。
客栈房间内寂静无声,亥时三刻,屋内屋外都是漆黑一片。解悦只听见胸中心脏泵动,似在证明方才的惨死只是黄粱一梦。
吱呀一声,屋内某块松动的木板被踩动的声音。
解悦僵硬地扭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在黑夜中烁烁燃羽的金瞳,不带死气,却饱含杀意。
“鬼呀!!!!”
解悦惊得大喊大叫,什么枕头被子固定伤腿的竹板都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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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大厅的白济泽听着上方动静,抬头瞅了眼楼梯口,没看见徒弟带人下来,摇了摇头,喝了口热茶。
他不急,旁边等着的李二狗看着却有些担心,道:“恩公……陆仙长……小仙长他没事吧?”
白济泽将茶盏放下:“他能摆平。”
再怎么说也是男主,战力天花板,修习五年这种杂鱼邪修还不是手到擒来。
楼上的声音越闹越大,战况激烈。从惨叫声判断,大概是黎墟明单方面的一场暴打,对方毫无反手之力。
李珍宝缩在她母亲怀里,低低怯怯地问:“娘……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刘玉嗯了一声,摸摸女儿的脑袋。
楼梯吱呀两声,身披青绿外袍的少年从黑暗中踱步而出,他擦去脸颊的几点血迹,温顺地道:“师尊。人抓到了。”
白济泽点头起身,与李二狗告别:“天色已晚,叨扰了。生意兴隆。”
李二狗忙不迭回礼:“不敢不敢……多亏陆仙长您才高八斗足智多谋文武双全。”
白济泽懒得纠正对方的用词不当,笑了笑,朝黎墟明招手,简单吩咐道:“带上,走了。”
两个人走的时候风风光光从正门由恣寒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爬墙,黎墟明肩头还扛着个蠕动的麻袋。
白济泽在朱家大院的墙头看了一会,确认自己没找错路,冲黎墟明比划两下,自己先跳了下去,推开客房大门,拉出椅子,歪歪斜斜坐着。
屋内燃着炭炉,比外面暖和许多。白济泽架起腿,拍了拍衣摆上风尘仆仆的雪灰。
“把他放出来,我问问话。”
黎墟明关上门,将麻袋摔在地上,解开绳索。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呲溜滑了出来,他嘴里塞着大团的麻布竹片,嘴角在挣扎中不晓得被什么东西割开了。
黎墟明一扯出那些堵嘴的玩意,少年的眼泪鼻涕就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白济泽看他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稚气,动了恻隐之心:“别哭了……你好好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供出你的同伙,再把邪修功法洗去好好做人,我不会为难你的。”
解悦刚被鬼一样窜出来的黎墟明塞进麻袋暴揍一顿,还以为自己要去见仙去的宗门老祖了。这会一见光,看到和颜悦色问话的白济泽跟见了亲娘一样,噫噫呜呜哭着把他早饭吃了啥都交代了。
白济泽越听眉皱得越紧,打断了他:“你怕人家不救你,你就用人家妻女的性命威胁他?这是什么歪理?”
解悦口齿不清哭哭啼啼:“我,我我没有啊!我不是真的要下咒,我也不会啊!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我说我是灵主宫来的,那人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不管我了……呜呜呜……对不起……”
倒霉孩子……
白济泽被他哭闹的头疼,扶额叹气。
黎墟明清了清嗓子,解悦宛如被人掐住脖子的鹅,一声都叫不出来了。
少年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时不时抽一下,黎墟明的绑人手法简单粗暴,这人就像个大毛虫一样直挺挺跪在地上。白济泽一看他这副样子,觉得有点可怜,开口想安慰两句却先笑了出来。
“噗、咳咳……所以你真是灵主宫的弟子?”
少年委屈地点点头,左边鼻孔流下一行清血。
“晚辈是灵主宫穆一沉座下弟子,解悦。”
白济泽将解悦上下打量一番,用剑柄挑起少年的衣襟一翻,里侧暗纹确实是灵主宫的图腾纹样。
穆一沉……
朱砂好像骂过来着,有点耳熟。解悦这个名字也是,感觉在哪看过……
灵主宫从明决门这边借道御剑不报备不是一天两天,飞在天上不碍着凡人,明决门一般也懒得管。可这都掉地上来了,属于非法入境恐吓居民,行径非常恶劣,白济泽必须问个明白:“你不是说借过?怎么会借到老百姓家里去。”
解悦支支吾吾:“我在御剑,师尊与我传讯,问我到了哪……我回了一句,左后方突然飞出一辆冒火的马车,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醒过来的时候人就挂在树上……”
白济泽:“……”
解悦:“我说的是真的!前辈若是不信,我可以发心魔誓!!”
白济泽颤抖地放下记录的纸笔:“咳,不用。”
原来你是那个减速带……
白济泽心里慌的不行,哪怕车不是自己开的,也是对方全责。但看到这么小一个孩子腿骨都露在外面,还被自己徒弟暴打一顿,他着实有些汗颜。
他走上前去想给解悦把绳解开,摸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头在哪,只能吩咐始作俑者:“黎墟明,给他松绑。”
黎墟明上手在绳圈环结扯了扯,解悦重获自由,眼看感动得又要掉眼泪。白济泽往他嘴里塞了几颗灵药:“你先吃着,明天我去找个大夫看看你的腿……若是能走动了,再去找你丢的东西。”
解悦受宠若惊。
白济泽又拿出几瓶伤药塞解悦手里,嘱咐黎墟明,道:“你先带他回房处理伤势,我去找你师伯……商量点事。今天晚上你们两个挤一挤。”
黎墟明歪了歪头:“挤不下吧?师尊。”
解悦品出黎墟明语气不对,急忙道:“不不不用挤!随便给我床席子!我睡地上就行了!睡外头也行,床底下也行……!”
仔细想想,让一个刚被黎墟明暴打的可怜孩子和黎墟明睡一张床,确实有点残忍。
总不能真让伤员睡地上。
白济泽思虑片刻,对解悦道:“那你今晚睡我这屋。”他要去找朱砂问话,估计前半夜都回不来,睡不了多久,熬个通宵看护病号也无所谓。
解悦不可置信道:“可以吗……”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感到浑身一轻。是黎墟明把他架了起来。
黎墟明微笑道:“其实挤一挤还是能挤下的,不打扰师尊了。解师兄,我先帮你接骨吧。”他的笑如冬日暖阳般明媚,却让解悦感到了梦中雪山刺骨的寒意。
解悦连忙摆手:“不不不用……”
“解师兄不必与我客气,不明真相伤了你,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好吗?”黎墟明善解人意将病患的手按下,没给解悦第二次拒绝的机会。
他对着白济泽浅浅一笑:“师尊,弟子告退。”
白济泽送走了两位小朋友,走出客房小院院门,曲径通幽,竹林瑟瑟。白济泽突然发现,他还是不认识路,而且走出去也不知道朱砂住哪间房。
他退回屋内,隔壁屋时不时传来解悦的惨叫,要不是知道黎墟明本心不坏,白济泽都要以为他在隔壁第二次暴打病号。
白济泽叹了口气,用玉牌传讯连上了朱砂。
朱砂:“说。”
朱砂那边倒是很安静,没有别的杂音。
白济泽刚想开口,隔壁解悦又哀嚎一声,他索性套了个隔音结界。
朱砂:“你在杀猪?”
白济泽:“黎墟明在杀猪。”
朱砂沉默片刻:“……那你去搭把手,没事断了。我很忙。”
白济泽呵呵干笑两声,把解悦的来历和今日暴打灵主宫弟子的事和盘托出。
朱砂听完后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答话。
白济泽问:“师兄,现在怎么办?”
朱砂:“……你和掌门师姐说了没有?”
“还没有……要说吗?”
“千万别说!”
朱砂猛然拔高了语调,玉牌上空浮现的金字都格外大。
“……就当没那回事。我这边够忙了。他伪装邪修恐吓凡人,该打!是谁撞了他,咱们不知道,也查不到。我去与穆一沉传讯,告知此事,等那小子伤好了,哪来的回哪去。”
“……行。”
事情解决的比白济泽想象中轻松,他还以为肯定要掰扯许久。
隔壁屋似乎已经完事了,白济泽撤下结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惨叫声。
希望这两个人能相处得融洽些。
黎墟明在明决门里人缘不错,但大多关系都淡淡的,就像见面笑一笑能叫出名字的大学同班同学,再多一些的深入交流,例如“中饭吃什么”都没有。
也就朱琉朱璃这对双生子与他亲近些,再就是那只地猫灵。
白济泽也反省过,是不是他掌控欲太强了,天天让黎墟明待在他身边,搞得人家孩子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黎墟明却抱着猫说:“我有很多朋友啊,大家都很喜欢我。我在师尊身边也很开心。”
十四岁的少年笑容明媚,言辞诚恳。白济泽分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说来哄他放心的,只能摸摸黎墟明的头。
“唉……”
白济泽长长地叹气。
他忙活一天,腰酸背痛,现在操心黎墟明的人际关系心也累了。脱下外袍,熄灯,沾床就睡。
不得不说外面的床就是比明决门的床躺着舒服。
白济泽想着这点,意识坠入沉沉黑海。
“师尊……我一个人睡不着,师尊……”
白济泽迷迷糊糊睁开左眼,半梦半醒之间在黑暗中什么都没看见,但他知道是谁来了,往里挪了挪,给人腾位置。
黎墟明又推推他肩膀:“师尊,我想睡里面……”
白济泽这下被气醒大半,睡眼惺忪爬了起来。
黎墟明披散着头发,身上只有单薄的里衣,怀中抱着软枕,怯怯地看着他:“师尊……我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那我回去也可以的……”
白济泽躺下,盖上被子:“自己爬。”
黎墟明轻车熟路爬到里侧,钻进了被子,他的身上带着热气,不像以往明决门时冷冰冰一个,白济泽有些不习惯。
黎墟明把头靠在白济泽心口,发尾还带着未散去的桂花酒香,他委屈地说:“师尊,我觉得解师兄不太喜欢我……”
白济泽一闭上眼睛,困得意识不清,胡乱回话:“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别瞎想……”
黎墟明又说了些什么,白济泽没听清,他嗯嗯两声,意识坠入飞雪的混沌之中。
他瞥见。
雪山之巅,一人孤身独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