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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思与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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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墟明捂嘴,很是斯文地笑了笑。他一装,安静时俨然就是一个待人温和有礼、又极为俊俏的仙家小公子。
可惜他开口了。
“好表哥,当不上三姑爷,你不是还能去做七姑爷吗?‘七小姐幼时烧坏了脑子,若那黎家大郎真能安心本分做个倒插门,也不是不行’。”
黎满秋的表情扭曲一瞬,在他那张未凝固的脸上不太明显。
“谁和你说的这些?”
黎墟明敛起笑意:“砭赫城里里外外到处都有人在说,想不听到也难。表哥。”
他将手按在腰间剑柄,利刃出鞘,银月下剑锋点点寒光。黎墟明忽而爽朗一笑,开解道:“表哥那些腌臜事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吗?随他们去说!”
黎满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脸,离那把近在咫尺的灵剑远了些。
黎墟明上前一步,剑芒直指对方命门,以不死不休的架势追问道:“表哥的好法子不管用吗?怎么到表弟家装奶娃娃来了?”
黎满秋苦笑道:“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我知道你年轻,克制不住想与同类残杀的本能,但你好歹听我说完。次次都是聊到一半转身就走,不知何时与我‘说明白’了。”
黎墟明放下手中剑,表情漠然:“‘离远点’、‘没兴趣’还不够明白?你也听不懂‘滚’,我有什么办法?”
黎满秋道:“唉……明明我们是同类……”
黎墟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黎满秋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又怜悯道:“你被人养太久,已经疯了。”
黎墟明挑眉。
他归剑入鞘,最后一点耐心消磨殆尽,道:“再见。”
模糊的生物挡住了他的去路,青年原本沉稳的嗓音混浊不清:“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像以前的我一样。”
黎墟明伸出左臂,把那团模糊的东西推开。
祂仍然在说话,喋喋不休,像不知多久以前祂们共同存在于虚无之中。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被教成了一个人。你会痛苦的……你该早些看清这些。你忘记了吗?忘记了我们在溟河,母亲是怎么告诉我们的吗?哦……对,你太小了,你还没有记起来……我可怜的同族,我的同胞……”
黎墟明充耳不闻,向前方银白的石子小路走去,冬季水分缺失的长草在他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只不成型的“手”扣在他肩头。
与他同源的怪物呢喃着:“你不该这么小就把自己的心分给人,思与执的份量不够,你会死的……”
黎墟明转过头。
怪物蠕动着,长长地叹息,祂的语句颠三倒四,发音吐字也模糊起来:“人都不可信,他们都是骗子,来我身边吧。我会告诉你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找来,一起回去吧……回去找母亲……”
黎墟明已然明了对方找上白济泽的原因。
他微笑着点点头,道:“我要把你剁碎了喂狗。”
明月高悬。
天上没有云,哪怕不点灯,开窗的小厨房里也是亮堂堂的。
解悦守着炉灶,按照白济泽的指使往里添柴火。
“白前辈,还没好吗?”
白济泽拿了根筷子插向锅中的红薯,红薯很是狡猾,在水中打了个转,滚到一边去了,皮都没破。
白济泽略感无语,道:“没有。你再把火烧旺点……”
锅盖盖不上,这几个红薯下水不知道煮多久才能吃上
水中冒了大泡,红薯在里面翻滚旋转。
早知道砍几刀了……这要煮到什么时候去。
解悦默默扇火,橙红的火光映着少年带着黑灰的脸,在他与火同色的眼瞳中跃动,看上去有几分命苦。他盯着异常活跃的火苗,停了手里的工作,突然道:“……白前辈,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将红薯丢进火里烤?”
“……”
问得好因为我忘了。
身边有了黎墟明后,白济泽甚少进厨房。孩子做的饭勉强能吃,他对口味也不是很挑剔,只要不辣都能吃下去,对付对付就得了。现在他看见任何食材,都和黎墟明做菜一个想法——加点水煮熟再加点糖吃算了。
解悦看出白济泽的僵硬,哈哈两句,及时解围:“水煮也好,我爱吃水煮的……”
白济泽接着拿筷子捅红薯:“爱吃煮好了你多吃点。”
解悦眼神飘忽,没有正面回答:“话说回来,怎么没见黎师弟。”
白济泽继续和红薯搏斗:“他有事,你吃你的。他饿了自己会找东西吃。”
解悦道:“我给黎师弟留一些吧。”
白济泽点点头,默认了解悦的逃避。可他又有点不甘心,水煮红薯再难吃能难吃到哪去?至于怕成这样???
他插起锅中小个些的红薯,芯有些硬,好歹戳动了,串在筷子上。
白济泽吹吹红薯,上手试着扒皮。
红薯表皮腾起的热气在黑夜中格外显眼,白济泽刚要下口,却发现红薯侧面有个黑洞洞的虫眼,他顿时没了胃口。
“唉……”
黎墟明在就好了。
那孩子不挑食,自己瞎捣鼓了什么玩意都会乖乖吃掉。
白济泽咬下虫眼那块,吐在手心,丢进火里。
火中噼啪一声。
白济泽没有抬头。
噼啪声接二连三炸起,不像火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反复折断。
解悦极为敏锐地抬起头,奇怪地问:“外面好像有人?”
白济泽嚼着半生不熟的煮红薯,道:“黎墟明吧。”
话音刚落,一个血糊糊的物体撞飞了厨房小门,木屑四溅,巨大的声响震动让白济泽心头一颤。那玩意简直是被投射来的,把厨房石砖砸了个大坑。
这不明生物几乎擦着解悦后脑勺飞过去,解悦差点被带倒在地。
等他回头看清地上情景,吓得嗷一声抱住了白济泽的大腿:“娘啊!!!”
不怪他如此失态,地上那玩意已经明显没有人形了,四肢软趴趴折在一旁,毫无存在感。像一块松软的牛肉饼,上了热铁板啪叽一声粘住了。
解悦抱着他的腿打哆嗦:“白白白白白前辈,这这这这这……”
白济泽:“……在呢。”其实走了有一会了。
“咕……”地上的肉饼中发出了一点类似人类语言的声音,像煮红薯的水一样沸腾了起来。
解悦尖叫一声,抱着白济泽的腿把娘啊爹啊七舅姥爷喊了个遍。白济泽忍住一脚把倒霉孩子踹开的冲动,唤了望流出来,握在手中警戒。
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白济泽自认为凭自己当前境界,这个修仙界除了男主以外没什么能让他恐惧,能的话一剑下去也铁定灰飞烟灭。
肉饼坚强地把自己翻了个面,白济泽看清了那张还算完整的脸,心中大骇。
“恣寒?!”
恣寒回不了话,十分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
白济泽一把推开腿上的挂件,想扶地上的同僚起来做些抢救措施。可对方看着不像有哪里能扶的样子,一时无从下手,生怕扶起来一半粘地上,白济泽只能拿出灵药不要钱一样往恣寒嘴里倒。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谁干的?”
到底是谁有这个胆子在城内就对驻守仙长下手???真当他们都是吃干饭的??邪修魔修还知道挑个偏僻点的山沟沟或者野路呢!
恣寒气若游丝:“黎……”
小厨房光线忽暗,一名持剑的血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大半光亮。
他似乎一路奔来,十分疲惫,单手撑在并不完整的门框边缘,气喘吁吁。
粘稠的赤墨与碎肉骨渣自他发梢剑锋滑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又一小滩的血泊,或是一个又一个小坟头。
气喘匀了,他抬起头。
炉灶中的火光贪婪地抚过那张俊秀的年轻面孔,黎墟明的金瞳映着屋内一切,额上流下的血不少进了他眼里,模糊了漆黑瞳孔与鎏金外圈的界限,盯着那双眼睛看久了,会让人有如坠深潭无法呼吸的错觉。
黎墟明轻轻喊眼前人:“师尊。”
地上的恣寒因为灵药恢复不少,指着黎墟明大喊道:“他疯了!他疯了!!他居然要杀我!我虽已下放回凡界,但真论辈我也算他师伯!!!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白济泽默默收起灵药,站远了些。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摆出一副和蔼可亲温和的笑容,道:“其实是这样的师姐。他呢……被我捡回来的时候脑子就坏了,时不时就会发病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所以呢他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你看孩子还小是不是……”
黎墟明笑了笑,少年轻快的笑声落在地上格外响亮,和着炉火噼啪。
“师尊,他知道了。”
白济泽的笑容消失了,他有些头痛,按按眉心。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恣寒,又看了一眼更加惨不忍睹的黎墟明,痛心疾首道:“那你把她的记忆洗掉啊,就像在明决门上一样不就好了!打成这样,她是驻守仙长!就算杀了怎么收……”
“洗不掉,师尊。”黎墟明有些委屈地垂眸,尚未凝固的血液自他下颚边缘滑落。
他混沌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道:“他和我一样。”
“……”
白济泽不是没设想过这种可能。
在和黎墟明躲在安乐窝平平安安的五年里,他常想这些有的没的。就是没想到噩梦还真有成真的一天。
“啊,猜错了。”
地上的生物如此总结自己的行为,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扫视着在场众人。
最后,祂的目光钉在白济泽身上,祂扬起嘴角:“原来你知道他不是人?那你留他在身边是为什么?取他的血?吃他的肉?借他的运?还是要他那半颗心丹给你续命?”
不等白济泽回答,祂又拖长了音,不怀好意道:“哦……你喜欢他的脸?他这张皮,很漂亮。”
白济泽长舒一口气,为泽墟妖终于摘下假面感到轻松。
他朝黎墟明伸手,道:“给我。”
黎墟明撩开浸血的衣袍下摆,取下皮革系带固定的见溪,递了出去。
白济泽将刀拿到手里,触手温润,冰冷如霜。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古怪地看着黎墟明,问:“在你这?”
黎墟明:“师尊给的,弟子自然日日带在身上。”
白济泽:“在你身上你直接把它杀了不就好了还带回来干什么!我和你解师兄在吃饭呢!”
黎墟明抹去颊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泪水,原本还算干净的脸被他抹得一塌糊涂,一道血痕从眼边飞了出去,让他这张脸多了几分煞气。可偏偏黎墟明说话仍然轻声细语,割裂感极强,他啜泣着:“弟子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太害怕了,什么都不记得。没有师尊在身边……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
幽幽金火从指缝中溢出,他看着白济泽的表情,半晌,又低下头,掩面道:“我又给您惹麻烦了,师尊。对不起。我真没用……”
他呜呜地哭了一会,须臾,抬起了头。
他目光灼灼,有什么东西在眸中沸腾翻涌。
“帮我杀了他吧,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