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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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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孩找妈妈的进展非常顺利,一行人告别乐师,刚在院子里拐个弯就遇上着急忙慌的年轻夫人。
得。
人家来看排练的剧目,孩子放那晒太阳,转眼就被白济泽抱走了。
白济泽讪讪地笑了笑。
这么小的孩子你就安心一个人放那吗!
如果是此种情景,上次黎墟明把朱久福抱回来倒也情有可原。
算了这是人家后花园……府中仆人也都认得七小姐,孩子放哪都安全。应该也没人敢像他和黎墟明一样,看见七小姐独自一人就把孩子抱走的。
年轻夫人接过孩子,对白济泽连连道谢,还邀请他们一同来看排好的剧目,点评点评。白济泽没什么兴趣,刚要抬手婉拒,袖子被人扯了扯,这手便没抬起来。
黎墟明:“师尊,我想……”
白济泽:“……”
行行行你想你想看看看……
果不其然,非常无聊。
排练没有戏服在身,也没有音乐气氛组,几个人在空地凭着超强的信念感走戏对词。白济泽听也听不懂,看更看不明白。想跑路找清静,转头一看自家的和别人家的孩子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不好把一串孩子全丢了。
为什么大家都好像能听懂这里的方言戏词?
朱璃就算了,黎墟明和解悦也目不转睛是为什么?
白济泽只能看出黎满秋饰演的角色一直在倒霉,不是被人打就是被花盆砸,表演杂技也时常失误。他起初还以为真的失手,为黎满秋捏了把汗,可黎满秋每次摔倒看客中就会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好声,似乎就是为了看这个才来的。
次数太多,不像是鼓励他重新站起的善意,反而更像是对出丑环节的一种肯定。
类似马戏团小丑的定位吧……
挺不容易的。
黎满秋再次爬起,在光下朝观众老爷拱手赔礼,笑起来……与黎墟明相似却圆滑些的轮廓,脾性也是,仿佛能从这人身上窥得黎墟明的另一种可能性。
白济泽曾不受控制地想。
要是黎墟明从来没见过他,没经历青梁镇那沉入黑渊的两年,而是跟着他姨母的戏班子卖艺为生,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些?
如今看着黎满秋被人一拳打倒在地,秋后蚂蚱一样蹦哒,摸爬滚打,身旁看客掌声阵阵,白济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感觉会比在明决门惨多了。
毛茸茸的东西凑到他颈边,白济泽不用转头,单闻味道就知道是黎墟明凑了过来。
大概是方便打入乐师内部学艺,为了点共同话题,黎墟明最近换了发油。腻人的桂花甜香,闻久了头昏脑胀,不知道是从储物戒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过期物品。
黎墟明的声音冷的发毒:“师尊,您光看着他。”
白济泽面色如常:“不看他还有什么看的。不是你非要来?要不你也上去,与你表哥过两招。我保证只看你。”
黎墟明这下不说话了,在他肩头窸窸窣窣一阵捣鼓,不知道在干嘛,最后把脑袋轻轻搁在了白济泽肩上,蹭了蹭。
他闷闷地问:“师尊怎么不笑?表哥说这出戏谁看了都会笑……”
白济泽诚实道:“呵,我看不懂。”
白济泽抖抖右肩,颠起那颗脑袋,黎墟明抬头翻了个面,二人目光交汇。
白济泽看他头发都沾在脸上,替他拿了去,笑道:“小仙长,我且考考你,这出是什么戏?讲了什么?”
小仙长。
白济泽很喜欢这个旁人对黎墟明的称呼。
有他和朱砂两位前辈同行,朱璃黎墟明这辈在他们身边,仙长名号前头就被加了个“小”字。有点可爱。原书中男主从没落到过旁人的尊称,白济泽暂且将这个称呼纳入自己的努力所得,与该死的世界唯一法则“黎墟明必倒霉”缠斗的勋章。
“……这出呀?这出戏是《葬凉台》。”
多日在戏班子听学,耳濡目染。黎墟明竟真能说出来个所以然,白济泽瞪大了眼睛,附耳听他讲话。
大概就是一个穷苦小子救了泽墟妖阿凉,被他纠缠,从此祸事不断的喜剧故事。
白济泽不知道后半句这两个定义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一直在倒霉,为什么是喜剧?
黎墟明也表示不解,为白济泽复述了一遍台柱子的讲法。
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就笑了嘛。
白济泽思索,试图理解。
大概就和刷视频刷到一个拧开汽水瓶盖被喷了一脸的人一样。
大概就和路上看见一个人刚买好冰淇淋向朋友炫耀,忽然掉在地上一样。
大概就和他自行车刹车失灵冲进河里,脑袋上顶着水葫芦爬起来,旁边的阿嬷在岸上笑够了才递来扫把拉他上岸一样。
大概就和那些在评论区看着男主受伤流血,一章章下来怀疑自我最后精神崩溃自戕,拍手撒花的看客一样。
和他一样。
白济泽柔和的表情霎时僵住。
黎墟明在他耳边轻飘飘说:“弟子也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黎墟明和他说悄悄话一向都是这个腻死人的调调,比他擦的发油还腻点。可今天白济泽没被这几句甜话腻住蒙了心,他脊背发寒,一件他从未设想过其可能性,但一直存在的事情浮出水面。
如果黎墟明知道他也曾为那些苦痛买单、在强压于主角身上的困境与恶意中感受过片刻的安宁和优越感……他甚至没有为他潦草的死亡说过一句抱不平的话,他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
……会怎么样?
“师尊?”
黎墟明推了推他的肩膀。
白济泽猛然回过神,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擦去额头的虚汗,躲开黎墟明饱含关切担忧的眼睛。
“没事……走神了。”
黎墟明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白济泽抬手制止了他:“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你和师姐师兄玩玩去,不着急回。”
白济泽脚下发虚,感觉踩的不是水泥地,而是商场乐园的泡泡池,他低头一看,两者都不是。羊皮靴下是大块大块平整的青石砖,砖石四角略有磨损,看着年代有些久。
白济泽有一瞬间不知身处何地的恍惚。
他撑住身旁的柱子,下意识转头去找那枚扎在心口的青叶。
黎墟明孤身而立,背对着热闹的人群负手站着,目光灼灼朝他看来,不在梦中的雪山,那对金瞳似乎带了点温度。
黎墟明朝他说了什么。
白济泽的耳鸣还未消退,只能看见黎墟明的嘴一张一合。大概是些送别的话,他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少年漂亮的眼睛眨了眨,那点凝于眉宇之间锐利的冰冷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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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不一样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三小姐婚期越来越近。
白济泽早就让黎墟明停了解悦的安魂散,药方也改成了正常剂量,最近解悦拄拐也能健步如飞。明明灵剑也寻了回来,不知为何赖着不走。
黎墟明和朱璃则有的忙。
当开路童子不是什么轻松活计,要扛着二十多斤重的衣服首饰舞旗游街,动作都要请专人来教。细节更是繁琐得离谱,不说出门先迈哪只脚回来再迈哪只脚这种事,连里衣颜色都规定好了必须穿大红色。
白济泽出于对异世界文化的好奇,问过朱砂一嘴,想知道这个仪式具体是为了什么。
朱砂说的云里雾里。白济泽的理解来看,大体就是一个替新人扫清障碍意象的活计?又因为临近过年,还加排了一段童子打年兽的节目……真是非常随意。
黎墟明弹完琵琶就去排练挥大旗,朱璃也差不多,解悦腿好了满地跑。
非常不可思议,白济泽最近居然处于每一天都很清闲的状态。
在明决门可是想都不敢想,除去朱砂那堆烦人的泼猴,黎墟明不管干什么都要来黏一下他的。现在突然一下身边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白济泽每次坐在院子里看天看地,都有种自己是空巢老人的错觉。
今天也是如此。
白济泽漫无目的地在朱家大院闲逛,婚期将至,院里的红绸和绣球已经挂上了,仆从们三两结队,在院中各处醒目的位置贴上红双喜字,走到哪里都很热闹,过年一样。
白济泽停停看看,偶尔指挥一下贴字方向,不知不觉逛到了酉时一刻,该是黎墟明完工回家的时辰。
他也正好回去。
拐角处,一个小小的影子探了出来,他努力仰头,视线和恰巧路过的白济泽撞个正着。
冬日夜色渐浓的幽暮之中,一双金瞳,在草丛中忽闪忽闪。
白济泽起先还以为是猫之类的小动物,可定睛一看,瞳孔却是圆的。
他再唤出望流,用灵力照明,仔细看了过去。
“呜哇……”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跌倒在地。
他头发披散,衣服和脸蛋也脏兮兮的,看着顶多五六岁,只有眼睛亮些。被白济泽这剑吓到,他嘴一扁,要哭。
“诶!不哭不哭,叔叔抱啊……来。”白济泽心中警铃大作,马上收了剑把孩子抱起来。
这小孩倒是很好哄,一到怀里来就安静了。
“你是从哪来的呀?”他屈起指节,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脸,柔声问道。
孩子倒是不怕生,趴他怀里,怯怯道:“外面……”
“外面?外面的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家在哪?叔叔送你回去。”
大概是院里忙上忙下,看守人手不足,让外面看热闹的别家小孩混进来了,不认识路不敢走,磨磨蹭蹭到了晚上。
孩子迟疑了一会,诚实道:“没……没有家……”
“没有……?没事没事……先和叔叔走,好不好?”白济泽不再多问,这个世界里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也不是稀奇事,他摸摸孩子毛燥的头发。
既然让他碰到了,总不能送回大街上挨冷受冻。
孩子点了点头:“……好。”
白济泽抱着他,一路走回了客房,点了暖炉,把小孩抱在腿上,擦了擦脸。
“你叫什么呀?”
“……小狸。”
“小黎?小黎。”白济泽反复咀嚼着这个熟悉的名字,轻笑着捏捏小孩的脸,怀念道:“好名字。”
白济泽身侧半开的窗户吱呀一声,归家游子单手撑在窗台,是一个只要他想就能立刻翻窗而入的姿势。
黎墟明眉眼弯弯:“师尊,您叫我?”
白济泽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颗心上天入地,差点把怀里的小孩都丢出去。
“你……”
“嗯?”黎墟明的目光一寸寸挪向白济泽怀中的孩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撑在窗台,银白月光披了满头。
“你在这里啊?”
这句话是对着孩子说的。
白济泽意外道:“你认识他?”
黎墟明点头:“认识,今日弟子与师姐在街上游行排练,看见他与家人在买年货。他要买冬瓜糖,家人不让,闹了好久。结束时他家人哭喊着说找不到人了……”
“什么????”
白济泽原本还以为是谁家不要的,想着真没人要他带几天玩玩,玩够了塞给朱砂当徒弟,谁知道原来是个有主的。
差点第二次把别人家孩子拐走。
白济泽擦擦额上虚汗,一阵后怕。
“师尊,把他交给弟子吧 ”黎墟明朝白济泽伸出双手,真切诚恳道,“我把他送回家人身边。”
“好好好。”白济泽忙不迭把孩子递了出去,“路上小心,送到了早点回来。”
白济泽再指着小孩,假装凶狠道:“你也是!怎么能因为家里人不买糖就离家出走,你下次再离家出走让我碰见,我就把你塞进炼丹炉里练糖豆吃!知不知道!”
小孩可怜巴巴趴到黎墟明怀里,似乎是害怕了,不再说话。
白济泽朝黎墟明摆摆手:“快去快回。”
黎墟明勒紧了怀中幼童,微微一笑:“好。”
朱家院门这个点已经关了,不管是前门后门小门侧门,要出去都必须与主家说一声。
黎墟明不遵守这些,因为他不打算走门。
依靠自身感知,他成功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阴角,墙看着不高,轻轻一跃就能出去。
银月高悬,却照不到此处,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瞧见。
黎墟明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与怀中的孩子四目相对,两对颜色相近的金瞳在黑暗中以不同的频率黯淡闪烁。
孩子很会看眼色,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不妙,近乎讨好地笑笑,他朝黎墟明伸出小小的手。
黎墟明冷笑了一声。
他拎起怀中的孩子,狠厉地朝墙上一砸。
孩子未出口的话语被破成微弱的气音,墙上碎石一块块粘稠地落下。
黎墟明在衣摆拍了拍沾灰的手,似乎是觉得脏,多捻了好几次。
他道:“我想我前几次应该和你说明白了,表哥。”
“哈哈哈……”地上粘稠的非人之物中传来浑浊的笑声。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再次融聚,一个穿戴整齐的青年倚靠着墙缓缓爬了起来,他半边脸在月光下,边缘还没有完全变化,淌着往下滴落的墨汁。
黎满秋笑道:“别这么凶嘛,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