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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取舍 ...

  •   封子彦揣着奏本走在路上。他家住得近,官职又低,不曾买马,平日里上朝就用两条腿走上一段,费不了太多功夫。

      但他今天心里明显藏着事,心思不在走路上,刚出甜水巷子,眼前就是一花,有个头戴斗笠脸蒙汗巾的人猛地撞上来,封子彦步下踉跄向后倒去,不料那人一把将他扯到近前,一点带冰凉的疼痛就埋入了他的肚腹。

      两人那一瞬间靠得极近,近到封子彦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脸,等他捂着肚子跌坐街头,那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哟,哎哟,怎么回事!”天一堂的伙计昨夜刚好睡在铺子里,只听门板咚地一记重响,打开一看,竟是个人昏倒在血泊中,瞬间吓得大声咋呼,声音惊动附近两个巡守的望京府官差,一伙人都围了上来。

      封子彦衣裳被划烂了,一个带血奏本掉出来,被官差捡了去。

      十月二十,侍御史封子彦于上朝途中遇刺,贼人走脱,查验现场只有一份奏本,由望京府呈递政事堂,内中揭发礼部侍郎荣长信、娄玉书等朝廷重臣勾结汪俊良一概言官,结党营私、惑乱朝纲等大小罪责。兹事体大,丞相陆昭面呈天子,天子震怒,命大理寺、刑部、监察司三司会审,尽速公诸庙堂。

      封子彦失血过多,昏迷了大半日,醒时人在家中,左谦等在一旁。听完始末,封子彦既惊且怒:“娄玉书人在哪儿?”

      “你伤口刚换过药,不宜动怒。”左谦按住他,“人都被控制了,关在大理寺。”

      封子彦紧紧抓住左谦的手道:“那份奏本是被调包的,娄师兄把荣长信也交代出去,抱着玉石俱焚的心,他文心台出身,最擅仿人字迹,是为了保护我才——”

      声调哽咽,封子彦眼泛泪花:“左统领,我房中暗格有份密档,你一看便知。”

      左谦依言取出卷册,看毕长叹:“娄大人用心良苦。”

      他对上年轻人湿漉漉的眼眸,说道:“木已成舟。而今北境局势极其混乱,荣长信在京城谋权敛财,这些年向北境不知输送了多少好处,回头全变成对付自己人的利器。这根刺,迟早要拔。娄大人选在这个时机,是迫不得已,也是深思熟虑。“

      封子彦惨笑:“多谢统领宽慰,我只恨没能力保全他,保全更多人。”

      “娄大人让我转达,假如你自怨自艾,那他才是心血白费。”左谦道,“此事过后,你在乱党眼里的嫌疑虽不能完全排除,但也大大减轻,切记珍重自身,这一战,还在继续。”

      封子彦:“我明白,过两天待我伤好些,就去大理寺看他。”

      ……

      北境,陌城。

      星子亮得骇人。

      边城戍卫军营地,一个娃娃脸的新兵正在星光下捡柴火,这几天天气晴朗,外面风不大,可北境苦寒,那种寒冷透过厚厚棉衣钻进骨缝,仿佛有将人拆解的力量。

      他压根儿不想做这种打杂的苦差事,可惜陌城的戍卫营无人问津太久,驻守的兵丁两鬓斑白,直到最近像是忽然被人记起,将他一个刚应征服役的支了过来。

      新兵抱着柴火,刚要朝值夜的哨塔走,忽见城墙上有个人影,不由喝道:“谁在那里!”

      人影爬过墙头,拍了拍身上衣衫,步步走到近前,看模样是个猎户。

      猎户举着手道:“军爷饶命,小人出城打猎迷了路,求军爷放行!”

      许是怕他不信,猎户拿出一张符牒,新兵接过看了看,的确盖着官府的通行令,记载的身份是北境某个村落的居民。

      “你迷路迷得够远的,都到最东边了,”新兵道,“这会儿夜里呢,不能放你,跟我回营房!”

      长夜漫漫,枯寂非常,好在这边没人管,几个老兵划拳喝酒,桌上有三两小菜。猎户乖觉,从后腰解下两只死兔子,说给各位军爷当下酒菜。

      新兵接过:“冻得梆硬。”

      “烤烤就是了。”老兵道,“生瓜蛋子,有肉吃就笑吧。”

      猎户捧碗热汤,老老实实坐在角落,兔子搁在火堆边,等烤软了才能开膛破肚。酒桌上的人都在说话,在这里不用言语打发孤寂,孤寂就会吞噬人的魂灵。

      “好多天没下雪喽!”

      “老天爷咋个转性了,不是说灾年到,磨人吗?”

      “哪里转性?荒原上还在雪暴呢,没见陌城那帮人有去无还,听说困死了好些个。哎,这些江湖道门,平日里逞威风惯了,该他上也不推辞,倒让我佩服起来了!”

      “莫说别人,等哪天仗打到这儿,哥儿几个也别想当逃兵。”

      “净胡扯,都在争西北那块地,这犄角旮旯的,谁管你?”

      沙沙沙——

      刀锋磨得雪亮,映出新兵仍带稚气的脸。室内人多,让他感到一丝滞闷。他鼻头翕动,嗅到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

      淡淡的,令人生厌的腥味。

      老兵喝得醉醺醺,新兵左顾右盼。最后,他视线落回那两只死兔子上。兔子身体被烤化了,淡黄汁液滴落下来,早已腐败多时。

      他有点犯困的头脑登时清醒,目光不自觉瞥向猎户,突然想起这人好像是从城墙外边爬进来的,可……城墙那么高,这人身上没带钩索,怎么爬得上来?

      一股悚然寒意袭上心头,新兵捉刀对猎户道:“你是什么人!”

      猎户吓一跳,抬起迷茫的眼睛:“小人的身份符牒,军爷方才不是看过了?”

      “不对,不对,”新兵瞪着他,“你不是人!”

      “哪个不是人?”一个老兵站起,夺过那口刀,摇摇晃晃冲猎户走去,“让老子瞧瞧,哪个不是人?”

      猎户面露惊慌:“军爷,我是人啊!”

      老兵将刀朝他脖颈递去,猎户情急之下,双手架住那没轻重的刀,口中还在叫嚷:“我真的是人!”

      新兵在近处看得清楚,刀锋在醉鬼手里去势极快,猎户架住刀时,刚磨得锋利的刀刃就一下切进了手心肉,皮开肉绽,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新兵大惊:“他——”

      话没讲出嘴,那刀刃在破碎双手中一翻,猎户扑上前,将老兵压倒在地。

      这次是真的出血了,血液到处喷溅,将那两只死兔子染红,老兵脖子被切开,头颅歪歪地垂在一边。

      所有人酒都醒了,新兵耳朵嗡嗡地,隐约听见有人冲他吼:“快逃,逃啊!”

      “我是,我是人……”猎户跌跌撞撞爬起,追着四散的兵,“别走,别丢下我!”

      砰!

      一团蓬松雪花炸开,屋舍被雪团吞噬,哨塔下起了雪。雪地里不见任何人影,清白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只机关鸟在啄窗子。

      木窗“笃笃”作响,温越披衣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点,冷气伴着喧哗涌入,木鸟蹦到他手臂上,张口吐人言。

      是沈庭燎传来的消息。温越将将听罢,房门也被敲响。

      “步尘,快出门,外面不得了了!”

      原本隔绝荒原的北城墙,墙体有了一道窄长缺口,黑压压的影子正从缺口处挤入,个个表情惊恐,好似身后跟着可怕的魔鬼。

      顾家弟子严阵以待,将这群荒原来客挡在北城门。

      温越到时,顾樟已在现场。

      “戍卫营凭空消失,毫无预警。”顾樟道。

      温越:“这么多雪氓放进来,恐成祸端。”

      顾樟:“对付雪氓,最要注意的是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个死人,否则会立刻爆发,若能拖延住,将他们带出城,伤害会大大降低。”

      温越将沈庭燎的消息告诉他:“有人故意要成这一局,我看,你的计划要落空了。”

      顾樟变了脸色。

      “喂,”姬小楼摇着扇子道,“假如姬某眼神好使的话,那边是火光吧?”

      顾樟转头看去,东、西、南三个方向,火光熊熊,在冬天的落叶林地,眨眼功夫就连绵成势,将陌城团团包围。

      “完了,”姬小楼道,“设局者好歹毒的心思,要让咱们跟死人抱团取暖,少宗主,四面受困,你有多少人力?”

      顾樟:“这……”

      “择两支小队去西门灭火,活人从西门撤退,死人赶到东门,北向封口,不能让死人靠近内城。”沁人幽香像云一样飘落,顾屏面上薄施粉黛,稍稍透出几分属于男子的轮廓。

      他负手而立,眼波流丽宛转:“乱局,难免有牺牲,你这样踟蹰不前,是打算等雪氓爬上登霄楼吗?”

      顾樟:“你说的是极限。”

      顾屏点头一笑:“还排除了我。”

      姬小楼扇柄敲在手心:“韩渡人呢?”

      “大约不会来了。”温越道,“阁主,在下的性命,便交托你了。”

      酒肆中,韩渡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挥出气劲将其余酒客推开,他嘴里叼一根筷子,另一根则深深扎进侧边的墙壁,尾端还在不住地震颤。

      链子钩从旁甩过来,让夜晚变得不太美好。

      “啧。”眼看酒客哄散干净,韩渡遗憾地摇头。整座陌城夜间只这一处酒肆开业,离开了,要去哪里买醉呢?

      敌手来势汹汹,功夫上乘,想来未曾轻视他这个对手。韩渡歪头笑了笑:“出去打,别坏了店家生意。”

      轻功施展恣意,甫出酒肆,果不其然另有五道影子等待。

      韩渡讶然:“这下是真正见鬼,都说十方阎罗被杀掉两只,这么快就补上了货,渡亡海鬼才济济,令人刮目相看。”

      为首的老者道:“何必耍嘴上功夫,让我等见识见识,传闻中的‘三生’。”

      长剑像黑夜中一缕墨魂,韩渡手指拂过剑身:“我还有个问题,这次的攻击,应当与沈庭燎遭遇的不同,我要重新破解,对吗?”

      老者:“对。”

      小娘子噗嗤一笑,纤纤玉指结成花儿:“便让奴家来为你引路吧,看招!”

      劲风袭来,韩渡提剑迎上,心中想道,这帮鬼物铁了心要拖住自己,只盼那欢喜阁主有几分真本事,别让温越交代在陌城,否则……整个江湖道,都不一定有沈庭燎一个人可怕。

      “又来?”那厢姬小楼道,“上回给沈庭燎当护卫的钱还没给,你们巫山剑派都爱吃白食?”

      温越扬唇笑道:“这样不好吗?人人都知你是御前监察使债主,岂不身价倍增。”

      姬小楼:“……”

      雷火电光大作,纷乱爆开的雪花像凝结起来的残梦,而这残梦还在不断逼近,一一吞噬所有悲喜。

      四人身在灭邪阵星图处,这里是陌城中心,轻易可俯瞰战局,也可看见尚未被雪花遮蔽的星空,以及星空下粼粼的河水。

      邪魔渡河。

      “不妙。”姬小楼指尖飞起一只豆娘,豆娘轻盈振翅飞向北方,他的双瞳沉在虚空里,过了会儿才浮上来。

      顾樟:“怎么了?”

      姬小楼:“少宗主,你看那些雪氓表情如何?”

      山下,最先涌进城的雪氓被顾家门人用风雷掌远远逼退,雪花飞舞焚尽一切,但哪怕抵抗如此迅猛,都打消不了归来者入城的执念。

      “恐惧。”顾樟沉声道,“是恐惧。”

      雪氓是从遥远残梦中返回的迷路人,自以为还活着,当然不可能携带死前的恐惧。所以,他们此时的恐惧,是另一种。

      “越来越多了。”顾屏回望一眼尚未扑灭的林火,“顾樟,身为主事者,你能引导战局走向吗?”

      顾樟:“你站在什么立场问这句话?”

      顾屏笑了笑:“别太紧张,你该关心布局的下一步。”

      豆娘没回来。姬小楼闭上眼,再催术力,他看见冰冷璀璨的星光下,无数雪氓泅渡陌河,那样激烈汹涌的河水都无法划开生与死的界限,而在更远处,出现了大量飘忽的影子。

      姬小楼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只知草原上牧马牧羊,见过牧雪氓吗?”他抹了把脸,“全荒原的怨灵大概都过来了,听听吧!”

      顾家兄弟二人修为境界都不低,那喧哗中细若游丝的挽歌,亮出了逼命刀锋。

      灭邪阵星图与天上群星交相辉映,温越站在星图前,白绫覆眼,微微偏了头,似乎也在凝神细听,星光勾勒出线条起伏的侧脸,半明半昧中有异样的沉静。

      姬小楼无意一瞥,忍不住讶异扬眉,直觉告诉他,这绝非普通的平静。

      西边突然传来变乱。人群挤在城门处拥堵不堪,像愈来愈大的一块淤青。顾樟脾气再平和,也难免现出怒容:“火怎么还没灭!”

      赶来禀告的弟子道:“百工门在指挥灭火,让大家依次出城,结果外门的人说,城外全是邪魔,出城才是送死,连去灭火都不肯……”

      “胡闹!”顾樟道,“百工门这点事都指使不动?你去告诉顾昕,灭不了火,他这门主不当也罢!”

      弟子畏惧地看他一眼,将到口的话吞下去:“是。”

      百工门是间六门,负责陌城的城防工事。姬小楼咂摸了一下收集来的情报,隐隐觉得不对劲,他踱步到温越身边,道:“顾屏给的计划,顾樟下的命令,外门不执行,矛头对着哪边?”

      温越:“你认为呢?”

      姬小楼:“按照内外门积怨,账该算在顾樟头上,可是外门未必待见顾屏……”

      温越:“若有人在背后筹谋,今晚会见分晓。”

      人群难以疏散,哄乱愈重,守在北门的顾家内门弟子受到最大冲击,雪氓在对怨灵的恐惧中疯狂逃进城内,雪花肆意盛放,热烈又安静。

      姬小楼向下看去,扇子遮住半张脸:“家族内斗,血流成河。”

      温越:“有很多血吗?”

      姬小楼:“被抹杀,比见血更残忍。”

      “阁主,”温越道,“稍后我要动用少许内府真元,烦请帮我封住几处穴道。”

      “稀奇,难得你有惜命的时候,”姬小楼依言动手,顺便玩笑道,“真怕沈庭燎事后算账?”

      温越勾了勾唇:“他要生气,我是完全没办法的。”

      姬小楼人一呆:“你……莫非……他……”

      “就是你想的那样。”

      “……”

      欢喜阁主受刺激太大,一时连扇子都忘了摇。温越泰然自若:“留神,战局要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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