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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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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金阙。
内侍总管黄秀拥着裘衣,怀里拢着手炉,脸用厚厚的面巾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被风吹得眨啊眨。
这是雍都金阙的西大门,放眼望去,咸阳故道荒草寂寂,乱世中更少人行,只有阳光坦荡泼洒,照着残破的旧门楼。
又一阵大风刮过,黄秀缩了缩脖子,低头看去,枯黄蓍草在风中摇晃,夹着蓍草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尾指处一枚桃木戒散发出淡淡光辉。
他想起沈庭燎说过的关于桃木戒的事,等着那只手一扬,枯草随风远去,方取出怀里手炉:“温掌门,暖暖手吧。”
温越:“多谢,在下修行锻体,不妨事。”
“老奴这里还有一个。”黄秀把手炉塞给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抱上,笑眯眯道,“我看掌门连占三次,不知什么结果?”
“大凶。”
黄秀脸上笑容一僵:“占的何事哇?”
“前路。”温越抚摸着手炉上的海棠花纹路,“不过,占卜之道,向来奉行不及自身,在下是关心则乱。”
黄秀:“温掌门是大宗师境的修行人,要说心乱,或许是灵台先兆,既是先兆,稍稍提防着点,便逢凶化吉了。”
温越:“不错,总管大人心志通达,温某受教。此番金阙之行,诸多凶险,你为何还要亲身前来?”
黄秀一声叹息:“先帝走后,今上身体也大不如前,前几日在京中拨了个宅子,打发老奴去颐养天年,老奴晓得他是怕我看着伤心,正好金阙有事,老奴便为他来守着,图个心安。”
“有你坐镇,自然很好。”温越道,“金阙虽是废都,内中亦有诸多怨煞邪秽,此前靖王清理过一批,我也布下剑阵,暂无大碍,黄总管无事可各处走走,若遇到危险,还请立刻撤离。”
黄秀:“老奴省得,放心。”
温越:“闻说钦天监杨璀与左谦结伴而行,何以不见人影?”
“杨监正气血损耗过度,病倒了。”黄秀道,“至于左统领,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他整日万事缠身的,还有他那兄长……哎。”
“什么,失败了?”
左谦眉头紧皱,面前的医博士脸色也很差。医官署里到处是清苦药味,左谦喉头泛苦,他看向角落,岑微云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本书在看,每翻一页,就往嘴里塞一枚药丸。
医博士心急道:“岑大人,是药三分毒,别把那玩意儿当糖豆吃啊!”
岑微云置若罔闻,好像不光哑了,也聋了。
“‘琼矩’法最新一次试验成功了,”岑放道,“胜算已有六成。”
左谦:“辟邪医典的胜率呢?”
岑放:“不到三成。”
左谦默然不语。岑述有医圣之名,行针落方精妙无双,哪怕辟邪医典有所缺漏,也不该失误到这种地步。何况是要给天下医者参详的范本,断不会晦涩难懂,不便仿效。
他看一眼岑微云,正要开口说话,里间出来一个医官道:“世子殿下突然抽搐吐血,情况危急!”
左谦冲进去,先看到地上一大滩黑红血迹。左让躺在病榻上,好几个医官按着他手脚,近看瞳孔几乎涣散。
“阿兄,阿兄!”
左谦叫他,全无反应。
“再拖下去,回天乏术,”岑放道,“左统领早做决断吧。”
左谦捏紧拳头,庆城伯府上下一致认同辟邪医典方略,然而此时……
“一日。”银针刺入穴位,抽搐稍有放缓,岑放观察左让情状,道,“一日过后,冥河花将彻底在他身上扎根。”
“不……”病榻上的人微微转醒,抓住了左谦的手。
“阿兄,你怎么样?”
“绝不,成为恶鬼!”左让眼瞳亮得骇人。
岑放:“世子意志刚强,体内真气在极力压制蛊毒,但冥河花融入血液,只要血脉运转,蛊虫终会游到心脉,落地生根。”
左谦:“一日时间,辟邪医典能否排查错漏?”
医官:“岑大人已在排查,但一日内无法完成试验。”
“用‘琼矩’法,”左让忽道,“六成,是不是?”
左谦:“阿兄!”
左让:“岑大夫,劳烦了。”
岑放松了口气:“好,‘琼矩’法以针催药,逼出邪物,需先外用药汤,生发肌理。”
左让:“各位去安排吧,我与谦儿单独说两句话。”
众人依言退开,左让望着左谦道:“这几日我清醒时细细思量,符道临执迷剑道,反被剑所操控,他给我种下冥河花,绝非只想逼我就范,我在他心中还没重要到那种程度。而若想拿我要挟望都,莫说圣上,就连沈庭燎都不会受此挟制。”
他顿了顿,道:“我思前想后,唯有两件事要你提防。我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提调禁城兵马,我一倒,内廷防御恐生变数,这是第一件。第二件,符道临在城中销声匿迹,要小心他借我混淆视听,另有图谋,他先前在邙山悟道突破大宗师巅峰,向北或有线索。”
左谦点头答应。
“最后还有一事,”左让眼中掠过一抹奇异光亮,“我遇此变故,乃命数使然,若有不测,望你照顾好爹娘。”
左谦:“阿兄——”
左让:“早先家里见你伴随御前监察使左右,常常忧心安危,爹娘怕无人承欢膝下,执意留我在家,后来我做了不少糊涂事,反倒累你承担,对不住。”
左谦含泪道:“阿兄吉人天相,何必说这些话。”
左让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的小弟,昨天连路都走不稳当,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是夜,风烛明寐。
医官署内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爆发。
“剂方为什么会用罌绒草?”
“这一针怎可能落在风池穴?”
“苦连钱是千金难求的药,辟邪医典绝不会用到它!”
“到底有没有核校?”
“错的方法,试验百次、千次,都是错的!”
“浪费的何止是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桑叶纸炸满厅堂,蜜蜂嗡声一片,岑微云抖着手给自己塞镇静药丸,依然止不住愤怒。
“好不容易到手的医典,早一日推行出去,不知能避免多少祸端,身为医道中人,此书愧对祖上,也愧对天下人!”
译本被重重摔在书案上,在场众人从未见素来温吞的医者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噤声。再观那怒火冲击的对象,亦是面色沉沉。
“岑微云,这就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病患面前,哪有父子尊卑,”岑微云捂着胸口,似是疼痛难忍,又从身上某个药囊里翻出新的药丸,“你一心‘琼矩’法,我能理解,做了大夫,谁不想被人赞一声医术高明,可你的心血是心血,祖父的心血就不是了吗!”
岑放深深吸气,努力放缓脸色:“莫乱吃药,为父不愿同你置气,你这孩子打小性子倔,如今医典翻译有误,再纠正便是,何必大动肝火。”
岑微云盯着他,嘴角掠过惨淡笑意:“父亲,你当年是不是一直很在意,家主的位置会被谢姨夺走?”
冷眼旁观的左谦一愣,这个谢姨,约莫就是沈庭燎的母亲谢怀袖。谢怀袖逝世近二十年,极少再有人提起。此人出身扶风郡谢氏,自小体弱多病,被家人送到豫章岑家求医,因于医道颇有天赋,便拜了岑述为师,直到与沈誉结为夫妻,才离开豫章。
岑微云:“谢姨的医术在同辈中当属翘楚,祖父在世时常开玩笑,要让她来传承衣钵。但,岑家毕竟是江湖世家,家主的责任是打理家业,历任家主也有医术不到顶尖者,那玩笑只是玩笑,而且——”
岑微云伸出手掌,掌心浮现一物:“洞庭令,祖父早就交到了我手中。没及时拿出,是我心中犹豫,怕伤了父子情分。”
岑放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你!早说在你这里,为父还少操点心。”
岑微云垂下眼帘,桑叶纸徐徐展开:“多谢父亲体谅,孩儿仍挂念圣上病情,愿意暂留京中,族中众人多在四境行医,家里的事,还要仰赖父亲。”
岑放笑容僵硬:“那是自然。”
左谦在旁看得分明,岑微云心灰意冷,经此一事,本就淡薄的父子亲情恐怕荡然无存了。
灯烛剧烈摇动起来。
值夜的医博士正打着盹儿,就听病榻上又传来响动。左让被冥河花折磨,常常陷入癫狂,平时都用绑带将他手脚缚住。医博士以为他又犯了病,抬头一瞧,却见惊悚一幕。
惊叫声打破夜色。
“快来人啊!”
黑色的线,层层叠叠黑色的线,不知是否混着血,汗液般从毛孔中淌出来了,扭曲着,蠕动着,像密布的虫纷涌,染黑衣衫,铺满床塌,瀑布也似从床沿坠落。
一切发生的太过仓促,岑微云祭出黄符,烧得手指烫红,就往黑水泛滥的腕脉搭去,岑放语无伦次道:“怎会这样,本来很顺利啊!”
岑微云目光如炬,桑叶纸弹出:“你用了幽都散,他的身体泄气太快,根本支撑不住!”
“不可能,”岑放道,“我调配过药性,邪秽只会缓缓泄出,绝不会弄成虎狼之药!”
一排银针亮出,岑微云捻动左让胸口的针,神色愈发忧戚。针法毫无助益,皮肤下方有道道蚯蚓状的隆起,邪秽狂躁不安,似猛虎欲脱牢笼。
岑微云额头冷汗密布:“左统领,我给你留个全尸。”
左谦颤声:“没办法了么,一定还有办法,你救救他!”
岑微云:“他是不是用过进益修为的药物?”
左谦一惊:“绮罗香!”
符道临赢得洞庭大会头筹,得了繁花派一盏绮罗香,分了半盏给左让做人情,怎会……
岑微云:“绮罗香洗筋伐髓,本是佳品,然愈纯粹者邪秽依附愈深,世子体内邪秽入侵的程度超乎预估,用了幽都散必然失控,如此冲撞之下,经脉寸断,绝无生机了。”
左让口中再次呕出黑血,半睁的眼瞳勉强凝聚一瞬,捕捉左谦的身影:“谦,谦儿……”
左谦眼泪掉下来:“阿兄。”
左让艰难地喘着气:“因果报应,终有竟时,为兄且去,你要保……重……”
身躯停止抽搐,大量黑水自孔窍涌出,岑微云扯着左谦匆匆避开,药液浸泡过的黄符燃起,邪秽在火中焚烧。
饶是有了准备,左谦还是悲痛难抑,岑微云看他表情,心怀不忍,桑叶纸在他面前展开:“世子体内邪秽已尽数逼出,他是干干净净走的。”
左谦:“多谢。”
他看了岑放一眼,岑放别开眼:“是我的失误,你要追究,我不推辞。”
左谦:“‘琼矩’法本就只有六成胜率,阿兄死前也认了因果,真追究起来,难道要你偿命吗?”
他看向左让平静阖目的脸,道:“两日内,核校辟邪医典,完成试验,咱们恩义两清。”
岑放为难道:“短短两日,只怕来不及校对。”
岑微云难掩愤懑:“若你没将精力放在‘琼矩’法上,根本无需这两日亡羊补牢。”
“好了,”左谦疲惫道,“医典之事,请各位多多劳心,我……先回家报丧。”
梆子响过五声,严冬里天还是不亮。陆溪桥醒得早,睁眼时物景朦胧,旁边名叫尚卿的书僮睡得四仰八叉,老人摇摇头,轻手轻脚起了身,牵着淬妃出门溜达。
往常这个时点,坊肆内仍有通宵达旦的场子,繁盛喧阗,灯火通明。陆溪桥致仕后多年不回京城,循着记忆里的地点踱步过去,却见一片寂然,孤灯零星,听不到两三曲调。
历经三朝,从不见这般惨淡光景,老人不由嗟叹:“民生凋敝,伤情已矣。”
近前忽闻马蹄声,在空旷街市上尤其清晰。陆溪桥眯着眼抬头,不免讶然:“左仲礼?”
左谦翻身下马:“陆老何故夜游?”
“夜游?”陆溪桥笑道,“已是寅时了。老朽年事已高,觉少,想着一路走去昭儿那里,也该天亮了。”
说的是当朝丞相陆昭,陆相病倒后,便在丞相府休养,陆溪桥此行正是为探问天子与丞相而来。
老人打量面前的白马营统领,见他身穿烟青软甲,似是一直不曾脱下,腰悬海棠佩剑,手里还拿着另一把剑。
“这是,虹影剑?”陆溪桥看了眼他过来的方向,“你刚去过医官署,世子如何了?”
“兄长他,刚刚过世。”左谦黯然,将事情与他说明。
陆溪桥闻言神伤:“想不到还是发生了,要校对医典,我这有个人选,但愿他将译书翻过了,你且回府,我去找他帮忙。”
……
西南,大雪山。
沈庭燎提着一盏灯爬上山高处,巅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鲛人脂制成的长明灯在琉璃罩中燃烧,无论风雪大作都不会熄灭,光线清澈明润,照亮纱一样飘来的雪尘。
“晚辈沈照,拜见雪山苦僧。”
幽幽话音似梵音,亦远亦近,四下里弥散。
“红尘中人,何故来此?”
“听闻苦僧转山三万六千场,得见无上涅槃,轮回往生,能否洞悉晚辈心之所向?”
风停雪止,在他脚边堆积。片刻,传来回答。
“明烛天南,一意北行。”
“如何不辨东西?”
“东西自在尘外。”
“苦僧功德无量,不欲插手其中?”
这次等的时间长了一些,雪地里方慢慢浮出四个字——时机未到。
沈庭燎盯着那行字:“求前辈解惑。”
“唯恐天道聆听。”
便是无法了。这等境界高人,纠缠无益,沈庭燎点头,将长明灯放在山石间:“晚辈要回山下去,前辈可有牵绊未解?愿助了结。”
“我有一弟子,与佛陀侍者阿难同名,沦陷红尘百余年,业障万千,百死无终,我佛慈悲,渡他早脱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