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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菱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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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望都大觉寺方丈圆寂,举城闻钟。
左谦不声不响进去吊祭了一番,看见方丈牌位前还有内廷送来的供物。那幅天女宴乐的壁画完工了,很是精美。
离开时碰到三个人。
三个人,三对黑眼圈。最重的那对属于钦天监监正杨璀,淡一点的属于兰台令史梁鉴,再淡一点的是御史台侍御史封子彦。
杨璀口里念念叨叨:“梁令史,莫说你三十岁貌美如花,再像我这么熬下去,迟早也眼袋大如斗哩!”
梁鉴哭笑不得:“在下日常惜身养福,若非形势紧迫,断不会如此。”
杨璀嘟嘟囔囔的,还没嘟囔个所以然,就见眼前晃过一条烟青人影,不由一哆嗦:“天杀的是我眼花了,那讨债的煞星怎么回来了?”
左谦:“……”
封子彦:“杨监正,那是白马营左统领。”
“原来是认错了,认错了好,认错了好……”杨璀冲左谦招手,“得捎上你,跟我们一块儿去面圣。”
李麟趾在紫宸殿内,案牍堆积如山。旁边支了张小桌子,淮王殿下坐在桌子边,手里拿着一纸公文,眼珠子看起来还在纸面上,屁股却不安分,时不时有种要远离坐榻的冲动。
众人看在眼里,心内闷笑。近来丞相陆昭病倒,听闻皇后归家探望,政事堂送来要天子批阅的奏本多了不少,今上当机立断,从教坊司抓来弟弟做苦力。
一连来了四个人面圣,李临阙大为奇异:“怪哉,兰台、钦天监、监察司,还有一个嗯……你是谁,怪面熟的。”
“下官御史台侍御史封子彦。”
“哦,想起来了,你参了荣长信,真是命大,伤好了不曾?”
“已无大碍,多谢殿下挂心。”
李麟趾咳嗽一声,打断二人寒暄:“说事。”
梁鉴:“依圣上旨意,臣翻阅兰台旧档,并调取各部档案,详查恶鬼窟、黑水城、汉月关、陌城以及望都地脉水文变化,发现其中恶鬼窟与望都两地,有相似之处。”
李麟趾凝神:“何为相似之处?”
梁鉴从封子彦怀中取出一只卷轴展开:“这是相思门主崔瘦眉提供的渡亡海路观图,上面标记了流沙与乱石通路的位置。左统领,劳驾。”
左谦打开另一张地图,梁鉴接着道:“这是望都的舆图,上清宫一事发生后,工部对皇城地下河重新进行了勘查。我在看到两份地图时意识到,渡亡海中心的恶鬼窟与皇城北部的地脉走向颇为相似,而现在的城北位置,正对应忘川!”
李临阙讶然,立刻凑到跟前看:“只有很细微的相似啊。”
“起初我也以为是巧合,但生死门倒转是百年前定局,当初江湖道斩杀四方神设下山河万古阵,只是对天道意志的暂时压制,天下之大,总有变化在发生,譬如九州之势、死地等异状。”梁鉴拿起新的卷轴,“由此,我想到另一件事。”
李麟趾:“何事?”
梁鉴:“当年四境动乱,我朝开国太祖率军途经大雍旧都金阙,当时金阙王气断绝、邪秽横行,太祖等人无法就地宿营,却还是想尽办法入内取走了各官署的档案卷册,以供将来治世安天下,有一部分而今就存放在兰台。我曾翻阅过那些书卷,印象中关于恶鬼窟的记载十分少见。”
“恶鬼窟本就不在各国境内,且是恶人聚集地,自然没有正史流传,”李麟趾道,“不过百年来冥河花蛊逐渐广为人知,你说的疑点是这个?”
梁鉴:“正是。凡人再罪大恶极,都难以与邪秽共存。关于冥河花的记载,恰恰出现在百年间。”
他打开手中卷轴,卷轴老旧残破,散发出一股霉味,斑斑点点覆着卷面,所幸不曾掩盖彻底。
李临阙大惊:“这——”
那些乱石流沙的轨迹,竟与邙山暗河走势一模一样!
梁鉴:“百年前地脉剧变,大量邪秽出现,将恶鬼窟变成真正的邪魔地,臣怀疑,冥河花自此应势而生,而多年来望都有王气与护山大阵压制,才未像恶鬼窟一样,地势随天时不断变化。”
李临阙:“怎有可能!望都和恶鬼窟,难道还是一个地儿不成?”
李麟趾沉思片刻,道:“当年天下死门在望都现世,是否有所关联?”
“有。”梁鉴点头,“已知存在菱花阵,臣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刚好这时臣碰到了封子彦。”
封子彦接过话头:“前不久,臣曾到北军营地去查龚维卿养的一批马,结果不仅是报告断档,连那批马都失踪了。”
李临阙:“邙山那么大,会不会跑丢了?”
封子彦:“不是跑丢,而是,落崖身亡了。”
“不合常理,”听到这里,左谦开口道,“马儿识途,何况是军马。”
封子彦:“我问了那个马倌,他说那天去放马,走到中途马群突然发了疯,转头就朝悬崖冲,怎么也拉不住,他好险捡了条命,怕被责罚,想起龚维卿死无对证,没人在意这批马,索信瞒下不提。”
李临阙:“找到尸体了吗?”
封子彦:“嗯,也找了医官来看,没有中毒迹象,就像突发癔症。”
李麟趾:“症结何在?”
封子彦:“之前,那批马一直在最边缘的草场放牧,刚好紧挨着忘川瀑布所在,若非温步尘剑封黄泉,那块草场早就山崩地裂。”
忘川现世,险险侵毁北军营地,后来稳妥起见,那边只留人巡守,不再作牧马之用。
“‘势’的变化,误导了马群对路途的判断。”左谦道,“但它们目标明确,动向并不混乱。”
“不错,”梁鉴道,“我不通此道,便去请教了杨监正。”
杨璀困到打瞌睡,苦瓜脸愈发下垂,骤然被叫到名字,连忙站直了道:“臣认为,地势的偏移是无常劫和菱花阵的双重作用。”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纸卷,纸卷儿漂浮半空,看着像幅画:东方青龙自海中腾空摆尾,南方朱雀张开翅膀,西方白虎发出长啸,北方玄武高昂起头颅,正中王脉之地,麒麟睁开眼睛,眼中星分四野,藏纳万里山河。
“圣上请看星图,”杨璀比划道,“星辰所对的分野,刚好有所偏移。”
李临阙:“这是为何?”
“弑神镇压,本就逆天而行,”杨璀回答,“当年山河万古阵落成,阻止了浩劫,自然对九州之势造成干扰。金阙是大雍王气鼎盛处,王朝覆灭,山河同悲,忘川死门本该应在金阙,最后反而出现在金阙以东的郊野,就是人力对天道影响的结果。”
李临阙:“我好像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从根本上来说,菱花阵理当对应金阙和恶鬼窟,但山河万古阵造成死门位置偏移,所以望都取代了金阙。”
他两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让我再想一想,根据阿照提供的线索,菱花阵有表有里,如果里子是望都和恶鬼窟,那表象就是陌城与黑水城对称的形态?”
“还有汉月关,”杨璀道,“也就是阵眼所在。”
李临阙:“阵眼对应到哪里?”
梁鉴:“尚未确定。”
“去金阙看看吧,”李麟趾道,“大雍一朝历经五百年,玄武意图掌控其生死,功亏一篑,只好在被镇压前拼尽全力落下菱花阵,助忘川死气脱逃西域,应当不会忽略掉雍都。”
众人点头称是。
杨璀:“对了,这个星象图……”
李麟趾:“如何?”
杨璀口中讷讷,李临阙盯着他道:“杨大人,你的脸实在衰,观星莫非是个累死人的活,我看张道渊在时精神挺好啊?”
杨璀挤出一个笑:“微臣学艺不精,从张天师那里只学了点观星手艺,观的是人间前尘后事、大劫轨迹,极其消耗心血,让淮王殿下见笑……”
李临阙:“莫吞吞吐吐,你观到了什么?”
杨璀:“今时巫山大弟子温步尘先手,催动青龙现世,让无常劫提早降临,于万千死地布下同悲法则,改写山河万古阵,以求一线生机。臣……臣不知生机是否寻得,但,四方邪神俱醒,无常劫巅峰运转,即将与天道正轨碰撞。”
左谦:“你说什么?!”
杨璀哭丧着脸:“天道在极力成全无常正劫,哪怕只是一瞬间的交汇,后果也不可估量。总之,总之若无变数,黄泉水倒灌望都,地下邪秽尽出,重现百年前人间浩劫,不会超过一、一旬时间!”
“十天?”李临阙不可置信地抓住杨璀的衣领,“只有十天?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杨璀颓然道,“唯有这个,臣绝不会看错。”
左谦脸色铁青。四境邪秽尚有江湖道门抗衡,官府极力疏散百姓,战场还在西北,凉州又有韩渡坐镇,南疆那边刚刚解决掉活鬼窟主人,一切看似都在博弈中,怎么就只剩十天?这十天里,会发生什么?
最终,李麟趾打破沉寂,年轻的帝王面容憔悴,唯独凤目轩昂,犀利如刀:“左谦,给沈卿传信,调动天下玄关,准备全力迎战!”
左谦:“是!”
杨璀眼眸黯淡,嘴唇动了动 ,却没再说什么。
梁鉴面露忧色,昨夜观星,杨璀并未透露此事,怕是难以宣之于口,倘若十天的期限泄出,难免动摇军心。
或者,还有另外的隐情?
果然,不消片刻 ,李麟趾又道:“监正,那件事开始办吧。”
杨璀微微发着抖道:“巫山温步尘无上剑道大成,改写山河万古阵,未必没有转机——”
“朕肩上担着死门,邪秽的势朕不清楚吗?”李麟趾打断他,“过去巫山分担太多,又有山河万古重任在身,眼下东海出了大机缘,为众生计,温步尘必须无恙。”
杨璀还欲坚持:“虽说半步天人,突破谈何容易……百年前的胜利,以王道为引,剑道为首,领正道群雄镇压邪魔道,今时一同往日。”
“何为王道?”李麟趾道,“朕少年时随陆栩读书,太傅说,王道之路也讲利益,但这利益分很多种,一者帝王独尊,二者亲眷相闻,三者天下太平。”
他环顾面前众臣,道:“朕,选天下人的利益。”
李临阙听得一知半解,心惊肉跳,看看杨璀,又看看李麟趾:“皇兄,你要做什么?”
李麟趾并未直接回应他的话:“朕从前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焚膏继晷地劳作,便问太傅,王道之路难道就要背负这么多吗?太傅不答,而是带朕前往兰台,翻阅大雍国祚衰亡时的种种记载。那时朕就明白,乱世中人命贱如草芥,在国家秩序混乱的地方,就会有对生命尊严的践踏。太傅说,是否要去背负,并不取决于他是一个王,而是他选择了相信自己的道。”
……
平林漠漠,风烟如织。
一只火红的鸟披着夕晖落在银质腕甲上,将那腕甲镀上一层潋滟流光。
急报书。
沈庭燎坐在倒伏的胡杨树上,拈着薄薄一张纸看了许久,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个水囊,水囊倾斜,清水从囊口一滴滴落下,渗进沙石中。蜥蜴爬过来,张大嘴巴,接这从天而降的甘霖。
蜥蜴爬走了。
温越伸手,将水囊扶好,扣上木塞。
沈庭燎侧首。
“舍得看我一眼了?”温越道,“此战早有预期,你还有未尽之事吗?”
沈庭燎:“我只是在想,张道渊留下杨璀,竟然还是有点用处的。”
温越一笑:“师弟,正常的回答不该是,查出敌方要怎样在短短十天内,帮玄武发动菱花阵攻下望都吗?”
沈庭燎别开眼:“绸缪务必周全,我要做最坏的打算。”
温越:“最坏不过赌命,你我以身入局,早就做好准备。”
“师兄,你还在参悟轮回受生法门吗?”
“借鉴一点佛门义理而已,我想要的剑道不止于此。”
“那要如何?”
“不知。”
“我始终相信你。”
这是通往凉州的某个郊野,附近孤零零一座小镇刚被变异的死地吞噬,一夕间镇上的人都疯了,彼此砍杀不休,他们路过时镇子里已没几个活人,踽踽独行的尽是行尸走肉,朱雀火焚过,漫天冲起黑云,散发出无可名状的焦臭。
这还仅仅是死地。倘若正劫降临,九州邪秽将召出人间至恶,此世亦如炼狱。
但当下这片郊野,距离那座污暗小镇不过数十里,远处的夕阳依然一派温润静谧。
那是一种极其宏大的安宁,金红色的光线柔和了年轻人起伏的侧脸线条,溶在那双浅淡眼眸中时,像唤醒两汪浮光跃金的湖。温越无数次在湖泊中相逢自己的倒影,这一刻却突然察觉,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注视,就能令他心生初次相逢的喜悦。
“不要这样看我。”沈庭燎道。
“胡说,你明明很喜欢。”温越捉住他来蒙眼的手,手腕一圈困灵锁,闪着细细流光,手指有多长,指掌有几个茧,哪怕闭着眼都能数分明。
“师弟,道门都说太上无情,倘我想要看你一生一世,算入歧途吗?”
“他人眼中的歧途,如何困得住你。”
“那我爱的人呢?”温越握紧他的手,“在我的注目中,是否也会想要一生一世的欢欣?”
沈庭燎手一颤,春水烟波过太微,江湖庙堂举头望,彼时重逢相见欢,何当又唱惜别离,巫山兰池,终究不是他一个人的兰池。
他一把将人拉近,心跳在拥抱中碰撞。
“若有朝一日……我愿生生世世。”沈庭燎蹭了蹭温越脖颈,嗅到清冷淡香,低眉落下极轻的吻,“接下来,恳请师兄前往金阙支援,我要去趟大雪山。”
“你觉得苦僧能进归墟?”
“试试何妨。至于归墟,之后我会赶往东海。”
“哪怕你想做最后的争取,时间未必来得及。”
“正如你所说,变数,或能带来一线生机,金阙同样如此。若能阻止菱花阵,天道也当让步。”
沈庭燎松开手,吹了一记口哨。白马自夕阳下奔踏而来,他跃上马背,眉目笃定,又似有情绪万千。
“师兄,我的心意从来没变。我希望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