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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锦屏 ...

  •   雾里桃花,风樯阵马。

      鬼主梼杌缓步行于兰泽之中,忍耐雾气中令他不适的清冽剑意,衣摆漫过流水桃花,被剑气割得支离破碎。团团鬼气顺水蔓延,展开一场无声厮杀。

      “无上剑道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何以雾气朦胧,欲盖弥彰?”

      雾霭中传来轻笑:“隔雾看花,岂不有趣?”

      “你受伤了,”梼杌道,“我闻到了血腥味。”

      “看来此地只有我是血肉之躯,”温越说话还是不紧不慢的,“朱厌一死,离魂幻鬼尽归你掌控,这鬼蜃楼,果真难缠。”

      “巫山剑圣门下,也会觉得小鬼难缠么?”

      “当然。杀死事小,被绊住事大啊。”

      落花翩跹,花瓣是风中的剑,无比美丽优雅的弧线,却带过分锋锐的杀机。雾中惨叫声切,梼杌屏息感受这场死亡,意识到更多鬼魂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快了。

      虎啸声低沉辽阔,是来自上古的音节,指引鬼众结成庞大咒阵,魂力在阵中流转,纵使剑气凛冽,也拦不住小鬼前赴后继,如蚁川行。

      “一夫当关,你太过自信。”

      鬼主抬手,轻描淡写拨开雾气,某处残破阙楼之上,站着素衣的剑者,那柄月华般的长剑立在他身前,结剑印的双手正缓缓滴血,桃木戒被血气浸润,隐隐泛着黑。

      “很痛苦吧,”梼杌叹道,“你所承受的邪秽力量,快到极限了。”

      半空中浮着楼阁般庞大的虎的头颅,眉心王字斑纹散发出沉沉黑气,映着一双血色的眸,那是从地狱来到人间的凶兽。

      “白虎无形,神像附灵。千里迢迢奔赴金阙战场,只为当年四方神相互守望的承诺,”温越凝视天幕聚拢的劫云,“果然天意难违。”

      雍都地下突来一阵强烈震动,像某个遥远噩梦被打开。凄冷之气涌入兰池剑域,豆娘低飞其中,不慎被掠到,默默化成齑粉。

      “原来如此,”温越了然,“菱花阵眼,正是大雍倾覆时的那一抹绝望,可引四境邪神共鸣。”

      动荡,传遍九州的动荡。

      东海,尘世镜轰然破碎,一条青色影子冲出扶桑神庙,发出横贯沧海的龙吟,无尽海兽嘶吼着,站在翻涌不息的潮头奔向陆地,南疆,朱雀披着金红羽衣飞向苍穹九霄,瘴气化作万千恶灵追随,吞没丘陵溪涧,连带整片云梦泽响起怨魂低吟,北境,无边霜雪自更北方而来,玄武巍峨的身影在风雪中浮现,身后跟着荒原上的枯骨、死魂灵,以及,残梦……

      四境的天幕慢慢变成灰色,星辰分野混沌到无法看清,那块灰色还在不断变深,向着大宁中心合拢。无常劫在这一刻,不再只是观星人眼中的星图,而是天道向此间展示的,炼狱洪炉的顶盖。

      恶鬼脸上纷纷露出狂喜神情。梼杌摘下面具,深深呼吸浑浊的空气:“四方神破开封印,天下邪秽倾巢而出,你的阻拦毫无意义。”

      话音未落,一只枯白的手在空中微晃了一下,随后猛然出现在剑客侧边,堪堪逼向他脖颈。

      叮。

      一记极轻的剑鸣。

      温越并指成剑架住分花拂柳手,眉目间有一缕幽微笑意。

      “方才那一式,乃巫山剑法一卷二式‘乱花’,隔雾看花则生变,四卷剑法通四时流转,首尾相循,生生不息。”

      剑指如拈花,一收一放间气韵万变。

      弦音大作,飞花婆娑,没入恶鬼眉心,浸透鬼物魂魄中游走的邪秽,绞杀只发生在眨眼间,魂魄碎片落入雾气,消散得了无痕迹。

      梼杌步法轻忽,退得快,唯掌心一道口子,黑气如墨,团在伤口上,试图将其弥合。

      “四卷二式‘悲声’,以此顺势相接,事半功倍,纵万人亦可敌也。”温越微微挑眉,“我派虽负山河万古重任,但巫山剑道立志斩除天下邪秽,各位,无一幸免。”

      梼杌悚然惊心,此番兵犯金阙,离魂幻鬼主力全出,竟在这轻飘飘的两式之下悉数覆灭,温步尘大宗师巅峰,就算战力比肩天人,能顶着邪神威压同时杀死如此多幻鬼,手段之干净利落,实力深不可测。

      况且——

      兰池落入滴血的手中,血珠子淬了剑锋,仿似桃花轻红,只趁东风,梼杌情急之下推开一掌,气劲柔韧只克百炼钢,不料那一点明明剑尖锋利异常,竟是破开掌气直逼眼前。

      “你!”梼杌肩上一痛,魂魄被剑意震慑,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温越:“可曾听一力降十会,早先在下托左使大人带话,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谁是你的对手,天道?”鬼主拂袖,长袖纷散如漆黑屏风,环绕剑者周身,“邪神俱醒,天道正位,外面的人可都在等着你开山河万古阵,想想如何从这儿脱身吧!”

      千万道鬼影在屏风间若隐若现,鬼主低柔的叹息充满遗憾:“可惜,凭现在正道的实力,哪怕开了山河万古阵,如何镇压得了九州邪秽,你不如留在此地,或许还能免于陨落的命运。”

      鬼影纷至沓来,屏风上探出无数枯白的手,密密麻麻向他抓来,温越笑了一声:“你说命运?”

      无穷剑影自他周身爆发,刺穿潮水般的手臂,撕碎黑幕屏障,大能斗法,金阙废都在强震中摇摇欲坠,砖石碎裂,梁柱倒塌,分不清是剑气、鬼气,还是邪秽穿梭其中,一座偌大城池,此刻竟是岌岌可危的渺小。

      “唔……”鬼物发出闷哼,双手紧握兰池长剑,黑气自伤口处渗出,在剑身铺满血丝般的纹路,剑的顶端已没入胸口位置,若此刻这是具肉身,早已钉穿心脏。

      他那双上翘的、多情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柄剑:“我记得,清商也是这样高风亮节的一把剑,当年我与叶霰齐名,还以为自己的双手,能和清商一样干净。”

      剑气震碎鬼气,恢复剑身明澈的原貌,温越注视面前这张脸,道:“顾屏,朱厌已死,顾景行身死道消,你这样的执著,又为了什么?”

      鬼主冷冷地笑了:“温掌门,有些路选择了,就很难回头啊。”

      鬼气大炽,剑身嗡鸣,温越一愣:“你要自爆?”

      乌黑长发在风中飞舞,恶鬼窟主人死死握住他的剑,面带一丝笑意:“若能以自爆带走正道最大的希望,那会有许多人和我一起品尝绝望的滋味吧?温步尘,你说我执著吗,可我怎能不恨?偏我要爱上那个女人,偏顾景行死得那般容易,你们说我误入歧途,可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何惧天下人评说!”

      魂体不稳,半张脸浮出痛苦神色,是周文勉。

      “温步尘快动手,我帮你牵制他!”

      温越闻言毫不迟疑,单手结剑印,点在兰池剑身:“破!”

      像一蓬散开的烟。曳地长袍凌乱,胸口炸开一个大洞,千疮百孔的魂魄散得不成人形,勉勉强强维持在——一副白骨之中。

      白骨紧紧拥抱这道魂魄,黑色的魂渗入骨架间,贴在胸腔靠近心口的位置。

      “朱、厌,”梼杌喃喃,“想不到……到最后,还是我和你……”

      骨架上方顶着颗骷髅头,骷髅空洞,没有表情,听到他的话也毫无表示,地面忽有根根白骨冲破黄土,发出令人齿寒的骨节震响。

      “骷髅相?”温越讶然,“第一次见,世间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是,你没能修炼完全,功亏一篑。”

      白骨成林,造就一副枯骨囚笼。

      温越看了看半空中俯视一切的白虎,以及苍穹上方接近合拢的劫云,不由叹道:“这下麻烦了。”

      云层遮蔽日光,分不清暗夜还是白昼,四野是灰蒙蒙的,飘散着红的,黄的,各种暗沉沉的秽气,活物的气息几乎感受不到,他心头忽然掠过一点焦灼。

      “不该,不该,静气凝神。”温越手掐剑诀,“我似乎明白了,你们是同样执著的人,或许,这也是缘份的一种。”

      一个执著于恨,一个执著于生。

      就算肉身尽毁,心脏挖出,还有一副骨架,携着生的意志,继续由黄泉走回人间。

      剑气如风如雾,桃花流水匆匆,遍地白骨起舞。双方都为自己的坚持而战。顾屏藏身在白骨胸腔内,虚弱的魂力支撑他最后的神智。

      天伦妄生失败,朱厌沉睡了许多年。多年里他独自行走,恍惚尘世不过一场梦境,回望来时路,早就一片茫茫,不见归途。

      “你知道吗,”顾屏道,“我总是在想,重生过来的你,到底是谁。”

      他语调中有不易察觉的厌倦:“现在我发现,问题问得多了,反而容易错过珍贵的东西。”

      剑气横贯四野,邪秽退避,白骨在黑暗中散发莹莹的光,然后那光轰然碎裂了,他的魂魄也支离破碎地摔在地上,看白骨化成齑粉,呛得他不住咳嗽。他伸手去抓落下的粉末,抓了一把混着尘泥的骨灰。

      顾屏盯着那骨灰,似无悲喜,只觉心中空洞。

      朱厌,朱厌。

      这个名字是她失忆时仅记的东西。朱厌者,恶兽也,不该放在一个美丽柔弱的女子身上。他反复确认几遍,答案仍然不变,想是父母别出心裁,取了此名为女儿强化命格。

      也是迷了心窍,一个真正的弱女子,哪能受那么重的伤,还能在荒原跋涉千里,摸到他的哨所。

      那天他问朱厌,哨所在山高处,为何还能寻到此地?

      朱厌对他笑,说,山高有路,路上闻香,那引路的香气,在风雪寒夜,温暖无比。

      离魂鬼物流不出眼泪,所以他只能笑,笑这尘世荒唐,笑此生满肩风雪,却自以为沉溺温柔乡,从不曾离去,从不曾失去。

      记忆里的画屏随金陵小院的尘封渐远,某个宁静灿烂的午后,他们手握着手,写下过一句短诗——

      西厢虽小,锦屏初绽了,画到江南人未老,杳杳。

      凄厉笛音响起,骨笛上方一双琥珀色冰冷的眼睛。

      音律冲入剑域,震彻九霄,天道大门开启,浑浊罡风吹落人间,拦住剑者去路。

      “叛军?”温越挥剑抵挡刀一样刮骨的罡风,不顾切身疼痛,心念电转,“来得这样快。”

      由西域兵力扈从的叛军正中,荣长缨信马由缰,一骑踏入残破雍都。紧跟其后的是匹快马,马上套着索,牵引身后牢笼,笼中坐着蜀中谭家家主,谭千秋双目紧闭,在颠簸中东倒西歪,奄奄一息。再之后,一匹健马之上人影闪动,祜桑·阿列赞收了骨笛,手心托着团鬼气氤氲的魂魄。

      “我真恨你啊,义父。”

      鬼主魂力衰微,并未回应他的话,祜桑不悦地将那团魂魄捏紧,随手塞进一只布口袋,听得微弱惨呼,他神色讥诮,抬头看了被困阙楼的人一眼,扬声道:“温步尘,我们先行一步,且看大宁江山覆亡,再等你来祭这山河!”

      温越素衣沾血,不失风度翩翩:“时机已至,胜负未决,在下敬候。”

      “呵。”马蹄扬尘,大军似一条毒蛇,长驱直入中原腹地。

      血滴兰池,剑域威压鼎盛,温越轻抚剑锋:“师弟,终局官子,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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