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忘川录》神醉

200、自心

　　沈庭燎不闪不避，面前监察令陡生结界，将一角望楼包裹。

　　蛛丝的扩张停止了。

　　赵思明当机立断：“给老子来波反攻，今天谁也别想破这望都城！”

　　厮杀声响彻天际，结界内梵音缭绕，魔物甫入其中，便心神俱震。

　　据说，苦僧是在喇嘛庙外被捡到的弃婴，人们都说他是天生的佛弟子。他在庙里长大、出家，而后云游四方，得悟佛道至高境界，立誓苦行济世，普度众生。

　　阿难是雪山上的弃婴。一对年轻夫妇，不知是意外还是迫不得已，迷失大雪山，到半山处环境已极度恶劣，绝无生还可能。苦僧转山途中遇到夫妇遗体，正欲收殓，察觉还有道微弱气息，翻检两人冻死前脱下的衣物，在重重包裹中发现一个婴儿。

　　雪山苦寒，无数人冻毙于风雪，阿难跟随苦僧转山修行，行道中收殓遗骸，超度亡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隔数月会有喇嘛庙的僧人送来物资，也带来山下的消息。

　　但，还不够。

　　凡尘心动，如猛兽出笼，苦僧自知留不得，便放他下山。这一趟没走多久，他在江湖道中知晓师父是大德高僧，有佛一道地位尊崇。然而每每见世间礼佛，佛穿七宝袈裟，香烛供奉，鲜花礼赞，凡间众僧被奉为上师，回想冰冷雪山，百思不得解。

　　“师父，人间的佛，和你不一样。”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除了转山，师父没有其他在意的事吗？”

　　“有。我将突破天人，却窥见无常大劫，届时该如何渡世？”

　　阿难心中一动：“让弟子到红尘中去吧。”

　　苦僧停下埋葬尸骸的手。他道行高深，皮相并不衰老，肌肤光洁，眉毛很长，双目形状像莲花花瓣，垂眸看人时似菩萨低眉，正如世人所说，天生的佛弟子，面目祥和又慈悲。

　　“阿难，此去路漫漫，勿失本心。”

　　“师父身负大功德，放心飞升，待弟子悟得高深佛法，自然继承师父衣钵，救苦救难。”

　　阿难下山不久，雪山劫雷滚滚，苦僧突破天人。又三年，中原王朝大雍倾覆，生死门倒转，四方神堕魔，九州邪秽尽出，沧海横流。

　　苦僧驻守大雪山巅峰，高处不胜寒。

　　阿难目睹一切，心头惶惶。他虽为苦僧弟子，然道行尚浅，乱世中籍籍无名，仅够自保。二十年内如此漂泊，只等到天下盛名尽归巫山，巫停云一柄梦回剑光耀世，为正道气数再续百年。

　　若非强者，怎能令天下拜服。

　　阿难自苦僧口中获悉无常劫之秘，心知百年后将再写乾坤。他思虑二十年所见所闻，中原已奉剑圣为尊，难得争取立足之地，不妨前往西域，另寻一处道场。

　　西域诸国，荒漠绿洲中建城池，远不及大宁膏腴。彼时灾劫方定，人心多变，阿难隐姓埋名，游走诸国，发觉只要稍加拨弄，便能翻覆一国一城。

　　他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并沉迷于此，最终选定最有资质与野心的贡拾，被贡拾人奉为国师，开始了助其开疆拓土的历程。

　　国战总是痛苦的，充斥着血泪、欺辱、人心诡计。此后渡亡海恶鬼窟兴起，更频频接触西域王廷，大漠之地风波不断，唯有保证贡拾的强大，才能让他的国师长袍永远饰满精致绣线与华丽宝石。

　　所有人敬畏他，称他七国上师，无人知他本名阿难，阿难从未忘记大雪山。

　　他衣锦还乡，雪山上行走的喇嘛对他目不斜视。到山顶再见苦僧，苦僧说他满手血腥，邪魔上身，不能见容于世。

　　阿难不服。

　　“昔佛陀出家后，苦修多年，又入红尘，享尽荣华，历经大喜大悲，大善大恶，方于菩提树下彻悟，得见自心。此刻我亦走佛陀之路，师父怎能说我心中无佛？”

　　“你贪慕荣华，逆佛乱僧，自比佛陀，实为魔波旬化身，今日为师将你超度彼岸，愿你后世轮回转生，洗清业障，再见如来。”

　　梵音震耳欲聋，卍字金印伏魔卫道，慈悲者最无情。

　　“师父，师父！我是你的弟子阿难，你要弃绝我吗！”

　　诘问撕心裂肺，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身体在大能威压下破碎，肉块跌落大雪山，散失在西南密林。自西域学来的偏门秘术起了作用，这些肉块在大地上蠕动，彼此呼唤，彼此接近，某条手臂在路上捉了只蜘蛛精，肉块与蜘蛛身体融合，蛛丝密密将人体裹缠，他汲取这妖精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破开蛛茧的那一刻，他感受到新的力量在体内游走。或许苦僧为人师者，给他指了条明路。既说是魔化身，何妨做一回魔。无常劫召唤邪魔道，来日他便是举世尊奉的上师！

　　金阙。

　　兰泽如一泓碧波，碧波上剑影似顶天立地的碑，剑气自上而下贯入大地，将结成菱花阵眼的那股绝望之气死死钉住，巫山剑道至纯至净，竟要将死气渡化。天道罡风刮不断如斯长剑，又被剑影四周气流裹挟，缠斗声叮叮若雨，难以止歇。

　　小苏日可汗手里把玩一支鹰的翎羽，那翎羽原本插在他头上做点缀，方才剑气范围蓦然扩大，将整个金阙笼罩，他堪堪守在外围，没能避开削上头顶的一剑，更别提那些身手不太敏捷的随从。

　　“蠢东西。”小苏日可汗一脚踢开尸体，举目望天，罡风已近不得那人的身，白衣沁血似一树桃花，但没再有新的天道咒痕出现。

　　“啧，看来这一年，你也没少长进，”小苏日可汗幽幽道，“都说正道有不世出的天才，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温越：“可汗陛下谬赞。倘若可汗陛下愿意与白虎商量，放温某去望都，自当感激不尽。”

　　“你哄谁呢？”小苏日可汗眼珠一转，“不如你偷偷告诉我，修炼至剑道大宗师的秘诀吧。”

　　“秘诀？”

　　“是啊，”小苏日可汗道，“那只蜘蛛资质不差，却是用了寸光禁术才成魔，正道本就受天道打压，你能半步天人，不是很离奇么？”

　　邪秽肆虐，雍都震颤不休，温越一心两用，维持剑域与邪神抗衡，另抬手画下符咒，一掌拍向都城四方，镇压作祟的邪灵。

　　小苏日可汗等他画完一轮符，方听他开口：“若要这么说，那我的确天纵奇才。”

　　小苏日可汗：“……”

　　温越微微一笑：“其实我在西域，接触过寸光。”

　　“哦？”

　　“逆旅寸光，本为一并流传下来的术法。逆旅为空间术，与搬山大阵、天人踏破虚空等有相通之处。寸光为时间术，事半功倍，短期内获得旁人苦修多年才有的能为，与可汗陛下的降神术义理相通。”

　　说到此处，温越话锋一转：“但你吞噬魔气，并未成魔。”

　　小苏日可汗饶有兴致地问：“我为什么不成魔？”

　　“因为修魔也需要资质。”

　　“你说我资质不佳？”

　　“玩笑而已，怕你无聊。”

　　“……”小苏日可汗鼓起脸，“我真想现在就请白虎打死你，快说。”

　　温越：“修行者能力超出凡人，自然要付出代价，正道这边，除步步修行外，还要渡劫。邪魔道往往靠吞噬、掠夺，稍浅一点就是借力，譬如月下香，由此快速获得强大的力量，也会因驾驭不了这种力量而泯灭心性，变得面目全非。”

　　小苏日可汗：“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寸光属于邪术，你要当正人君子，不屑投机取巧。”

　　“寸光的诱惑比月下香更大，也更危险，”温越道，“在下生性不拘，却也怕错身亲友，抱憾终生。”

　　小苏日可汗：“照这么说，修邪魔道的人，都是错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只有圣人愿俯仰无愧天地，大多数凡尘中人看到眼前，只要对得起自己。”

　　监察令结界内。

　　沈庭燎负手孤山，身边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凉州兵败，韩渡自顾不暇，竟然舍得放你来望都。”

　　“他说局势未定，带着残兵仍可回防，莫非还有危险？”

　　沈庭燎沉吟片刻，道：“凉州守将的决策没错，韩渡非行伍出身，不擅调兵遣将，唯独战力出群，由他突围保留兵力，是上上策。”

　　“那便好。”少年松了口气，望着山下方向，“他说人生如梦，叫我梦中不要留遗憾，我便来了，果然对你有用。”

　　沈庭燎一点头，随他一同看去，魇妖幻境中，正是洞庭水连天，邪秽侵吞云梦泽，汪洋苦海里，人命稍纵即逝。

　　“原来，段惊鸿是被自己的徒弟手刃而死。”魇妖面露不忍，身体微微发抖。

　　沈庭燎没吭声。混乱中有许多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包括，一抹烟青色的影子。

　　谢峙重伤，江湖道追杀沧浪余孽，云梦泽惨象环生，沈誉率白马营深入，一腔热血尽付荒洲，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待洞庭波平，静夜无人时，一头硕大蜘蛛自湖底浮出水面，缓缓游到岸边，蜘蛛一边爬行，一边化出人体，八只足变成四肢舞动，最后赤条条直立起来，行过处魔气氤氲，草树尽死。

　　“他吞了段惊鸿的魔心！”段衍怒道。

　　沈庭燎眸色冷然。

　　从这一刻起，贡拾国师彻底步入魔途，大能魔心不是轻易就能驾驭，利用寸光禁术吸纳其中力量，他才真正迈过成魔那道槛。

　　物景变得模糊，段衍皱眉：“他快发现我了，监察令还能撑多久？”

　　“够了。”

　　半空中传来凄厉长啸，海棠结界轰然洞开，望楼被长啸余波震碎，八条数十丈长的肢足破开脊背狂乱挥舞，人身化蛛，剩一张雪山上年轻弟子的脸。

　　只是，那张脸已失收殓尸骨时的庄重宁和，唯剩魔气滔天，森然凝视插在胸口的那把剑。

　　剑身星色流银，名曰鸣鹤，自洞庭出，只为魔心一道陈年旧伤——

　　也是魔物最大的破绽！

　　他坠落梦境与现实的罅隙，记得自己是恶欲化身，却不解欲望为何带着疼痛。眼前人俊美无俦，生于煌煌盛世、锦绣红尘，是平生野望所向，若不能独占，便毁了吧，毁掉这一切！

　　阿难，阿难，谨记佛陀言语，布施众生，广结善缘。

　　浩瀚魔气沛然如海，拼尽全力要摧毁最美味的猎物，暗夜里闪过青色剑芒，潜藏沧浪剑道的巫山变式道道召魂，鸣鹤光芒大炽，将一颗魔心绞得粉碎，魔息似瀑从伤口涌出，又听得冷冷一记话音——

　　“四卷三，变式·凄夜。”

　　暗无天日，便是沉重夜幕，凛冽剑气携无边黑暗击穿魂魄，一只庞然巨物从帝都城墙滑落，然后悬挂原地，蜘蛛背上是纵横交错的剑痕，正中嵌着张麻木人脸。

　　攻城的犯军睹此巨变，俱颜面悚然。那青衣软甲、装束齐整的大宁御前监察使沉沉喘着气，手中握一截世间至纯至冷的冰，像要连这片战场一并冻结。

　　半晌，祜桑·阿列赞抚掌而笑：“蛛背经纬，胸怀丘壑，沈大人不负令师威名，看来我这九州纵横局，你已做好准备。”

　　沈庭燎垂眸，与他在万军阵中对视。

　　“棋盘在此，阁下既然约战，便看这九州官子，谁主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