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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苗床青青 ...

  •   第 1 章:苗床青青
      铜锣声劈开晨雾的刹那,青石板路上腾起的潮气正裹着辣椒面的辛香在砖缝里游走。我攥着应用浩手腕的指尖几乎掐进他掌心的老茧,雕花竹篾筐里的酸菜包袱随着步伐来回撞着胯骨,坛口的棉纸绳松了半道,酸溜溜的气息混着露水打湿的布鞋味,在人潮翻涌的集市入口织成张黏腻的网。
      "浩哥你看那糖画摊子!" 简冰次突然踮起脚尖,塑料手表的表带硌得她手腕生疼 —— 那是上个月帮货郎搬布匹时磨破三双鞋底换来的,表盘上的米老鼠缺了只耳朵,红色秒针却在晨光里跳成只焦躁的蟋蟀。应用浩的扁担本就压得肩头前倾,被她猛地一拽,竹筐沿沾着的晨露混着草屑扑簌簌掉进衣领,痒得他喉间滚出声闷哼,像老井里突然泛起的浑浊水泡。
      十字街口的石磨正 "吱呀吱呀" 碾着新收的糯米,雪白的米浆顺着凹槽流进木桶时,我看见三条红尾鲤鱼在隔壁鱼摊的木盆里甩尾,溅起的水珠穿过卖旱烟的蓝布幌子,正巧打在简冰次翘起的辫梢。她扭头瞪向木盆,我却见应用浩的目光凝在鱼腹那道银亮的弧线 —— 昨夜我在油灯下补衣裳时,针尖挑破灯花的声响里,随口提过的 "冰次腌的酸菜该起坛了,赶场天若碰着活水鱼..." 此刻正随着鱼鳍摆动,在他耳边织成细密的网。
      青瓦巷口的阴影里,我的指尖正反复摩挲着草编钱袋的绳结。母亲临终前编到一半的麦秸纹路还带着体温,石板路上突然传来扁担铁环特有的 "叮当" 声,像串散落的铜铃滚过晨光。抬头便看见简冰次的碎花头巾在人堆里上下起伏,像朵被春风吹乱的野菊,而应用浩的灰布衫浸着晨露,肩头补了三道的补丁在阳光里泛着毛边,却把空荡荡的竹筐护得稳稳当当,仿佛里面盛着的不是晨露打湿的草屑,而是整座溪坝村的晨光。
      "枝花姐!" 简冰次的嗓音像枚炸开的炮仗,惊飞了墙头打盹的麻雀。她怀里的酸菜包袱晃出片水渍,在蓝底白花的粗布上洇成歪扭的地图:"浩哥盯着鱼摊挪不动脚,莫不是想把整条河都扛回家炖酸汤?" 话音未落,应用浩的耳尖已红得比糖画摊子上刚熬好的山楂串还要鲜亮,他慌忙去摸腰间磨得发亮的钱袋,却碰落了筐沿那朵简冰次硬塞给他的油菜花 —— 花瓣上的露水正巧滴在鱼摊的木盆里,惊得鲤鱼尾巴甩起更大的水花。
      我望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苗床的场景:他蹲在烟苗旁培土,裤脚沾着的泥点和此刻鱼摊前溅起的水花,竟在晨光里重叠成相同的形状。酸香混着鱼腥钻进鼻腔时,我下意识摸了摸鬓角的红头绳 —— 那是今早特意从陪嫁的木匣里翻出的,原是母亲绣给我的盖头边角料,此刻正随着人流的风,轻轻扫过锁骨处那道浅红的烫疤,那是去年深秋熬酸菜汤时,应用浩抢着端起滚烫的陶罐留下的印记。
      "挑两条三指宽的。" 我开口时,指尖捏住钱袋绳结的力道松了松。应用浩抬头望进我眼底,我看见他的倒影在我瞳孔里晃了晃,像苗床积水里被风揉碎的云影。鱼摊主的网兜刚触到水面,简冰次突然指着应用浩的扁担笑弯腰:"浩哥你这铁环叮当响了十八年,该不是怕枝花姐听不见你脚步声才故意不换?" 笑声里,鲤鱼甩尾的水珠正巧落在我手背上,凉津津的触感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竟比集市中央那口报时的铜锣还要响些。
      "死丫头乱嚼舌根。" 我佯装愠怒,指尖却悄悄勾住简冰次的袖口。三年前她爹娘进山采药再没回来,是我把这丫头从哭成泪人的坟前领回家,此刻看着少女腕上褪色的红绳 —— 那是母亲临终前给我们姐妹俩编的平安结,喉间忽然泛起和酸菜一样的酸意。简冰次却浑然不觉,扒着鱼摊边沿数鱼鳞片:"去年你说等烟苗卖了换块新布料,如今都攒了三匹土布了,咋还穿着补丁衫?"
      这话像根细针扎进我掌心的裂口。我望着应用浩蹲在地上挑鱼的背影,想起上个月烟站来人验苗,说我家的烟苗叶片薄了三分,收购价要往下压。昨夜对着账本算到三更,发现除去买肥料的钱,剩下的刚够给简冰次缴下学期的学费。此刻阳光正照在应用浩后颈新晒出的麦色皮肤上,那里有道浅褐色的疤,是去年帮我修烤烟棚时被竹架划伤的。
      "姑娘家别总盯着人衣裳看。" 我轻声责备,顺手把简冰次歪掉的头巾扶正。布包里的酸菜忽然发出 "咕嘟" 声响,像在应和我这话。她吐了吐舌头,忽然凑近我耳边:"昨晚我听见你在灶间叹气,是不是又在算烤烟的账?浩哥昨儿把他那头壮牛借出去犁地,收的租金都塞你窗台上了,别以为我看不见。"
      这话让我指尖一颤。想起今晨推开窗,看见用报纸包着的五块钱静静躺在窗台上,报纸边缘还留着应用浩特有的犁地时沾的红胶泥印。上个月他帮隔壁村修水渠,挣的工分全换了腐叶土送来我家苗床,自己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赶场。此刻鱼摊主报出价格,我捏着钱袋的手又紧了紧,却见应用浩已经掏出皱巴巴的票子,指尖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浩哥你别总抢着付钱!" 简冰次突然伸手按住应用浩的手腕,塑料手表的表壳磕在鱼摊的木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耳尖的红蔓延到脖颈,半晌憋出句:"你俩... 该吃点好的..." 话没说完就被简冰次打断:"攒钱攒钱,你自己的布鞋都磨穿底了!上个月给我买的笔记本,还是用你卖山核桃的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望着这对拌嘴的身影,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年,我蹲在苗床前哭,是年仅十岁的应用浩默默蹲在旁边,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塞进我手里。那时他还不会说话,只会用袖子给我擦眼泪。如今十年过去,他的话依旧不多,却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像苗床边的竹篱笆,默默护着我的天地。
      "就买这两条吧。" 我终于开口,指着木盆里最活泼的两条鲤鱼。应用浩正要掏钱,我却抢先把钱塞进摊主手里,指尖的裂口蹭到摊主粗糙的掌心,疼得我皱了皱眉。他立刻注意到我的异样,伸手想查看伤口,却在触到我指尖时猛地缩回手,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炭。
      三人在集市里继续走着,简冰次忽然拉住我的手,往卖头绳的摊子跑去。"枝花姐你看这个!" 她举着根绣着蝴蝶的红头绳,眼睛亮晶晶的,"比你现在戴的好看多了,浩哥肯定喜欢。" 我脸红得像糖画摊子上的山楂,正要反驳,却见应用浩站在摊子前,盯着那些头绳出神,目光落向我鬓角的红头绳时,喉结轻轻滚动。
      "就买你手上那根吧。" 我轻声说,看着简冰次兴高采烈地付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会在赶场天给我买红头绳。那时家里穷,母亲总是说:"等烟苗卖了,娘给你买最好看的头绳。" 可直到她去世,我也没等到那根头绳。如今看着简冰次欢快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有些遗憾,是可以被新的温暖填补的。
      集市的日头渐渐偏西,青石板路上的影子越拉越长。我拎着装有鲤鱼的木桶,简冰次抱着酸菜包袱,应用浩背着空扁担走在前面。路过卖旱烟的摊子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布袋,里面装着早上摘的野山椒。"给... 腌酸菜。" 他把布袋塞给我,指尖触到我手腕时,像被电到似的抖了抖。
      我望着手里的野山椒,想起去年秋天,他带着简冰次进山采摘,回来时她的裤脚全是刺,他的手背也被划得伤痕累累。那时我心疼地帮他上药,他却只是傻笑,说山椒腌酸菜最好吃。此刻阳光照在野山椒上,红得像火,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暖暖的,又带着点羞涩。
      巷子尽头飘来柴火的噼啪声,我家的烟囱正冒出袅袅青烟。简冰次忽然扯住我的袖子,神秘兮兮地眨眼:"枝花姐,你说浩哥今儿咋老盯着你的辫子瞧?是不是觉得你换了单辫更好看?" 话音未落,前头的应用浩突然被石板路上的水洼打滑,扁担头的铁环 "叮当" 一声撞在墙角,惊飞了墙头的麻雀。他慌忙扶正扁担,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
      "死丫头,再乱说话晚上没酸汤鱼吃。"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想起今早梳头时,对着镜子犹豫了很久,才把麻花辫换成单辫,还系上了从她那儿 "顺" 来的红头绳。那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可心里却像少女般雀跃,只为了那个人可能的一瞥。
      回到家,我开始准备酸汤鱼。把酸菜从布包里取出,放进陶盆里清洗。简冰次蹲在旁边帮忙,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集市上的见闻。应用浩则蹲在井边洗鱼,水瓢舀水的声音 "哗啦哗啦" 响着,偶尔抬头望一眼厨房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温柔。
      "枝花姐,你还记得吗?" 简冰次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那年你刚把我领回家,浩哥每天都来帮你干活,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现在他虽然话还是不多,可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手一顿,酸菜叶上的水珠滴在围裙上,晕开一片水痕。当然记得,那些默默帮我挑水、犁地、修房子的日子,那些不用言语却温暖人心的关怀。
      "别瞎想了,快干活。" 我轻声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把洗好的酸菜放进锅里,加上清水和野山椒,开始熬汤。香味渐渐弥漫开来,简冰次忍不住凑近锅边,深深吸了口气:"真香啊,比去年的还要香。" 应用浩洗完鱼走进厨房,手里还拿着那条绣着烟苗的手帕,看着我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眼神里满是眷恋。
      当酸汤鱼端上桌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橙红色。三人围坐在木桌旁,热气腾腾的汤锅里,鱼片雪白,酸菜金黄,野山椒点缀其间,像幅美丽的画。简冰次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太好吃了,枝花姐你厨艺越来越好了。" 应用浩默默夹了块鱼放进我碗里,自己却只吃酸菜。
      "浩哥你多吃点鱼。" 我把自己碗里的鱼又夹回给应用浩,"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别总想着省。" 他抬头望着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耳尖又红了起来。简冰次看着这一幕,偷偷地笑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夜色渐渐深了,简冰次回房睡觉后,我和应用浩坐在院子里。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像层温柔的纱。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开口:"辫子... 好看。" 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月光。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个闷葫芦居然会夸人,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
      "谢谢。" 我轻声说,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发现他的轮廓已经变得很坚毅,不再是当年那个害羞的小男孩。两人之间,有太多未说出口的话,像苗床里的烟苗,在春风里悄悄生长。知道有些感情,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彼此相伴,就已足够。
      "明天... 帮你施肥。" 他忽然说,"烟苗该追肥了,你手上的伤..."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过日子就像熬酸汤,得有酸有辣,才熬得出滋味。" 此刻,看着身边的这个人,忽然觉得,生活里的酸,都变成了甜,变成了希望,变成了眼前这锅沸腾的酸汤鱼,温暖而醇厚。
      集市的喧嚣渐渐远去,溪水在远处潺潺流淌。我望着院子里的苗床,烟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像在诉说着什么。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只要有身边的人相伴,就像苗床有竹篱笆守护,生活就会充满希望。而这锅酸汤鱼的香气,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岁月里最温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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