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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酸汤里的旧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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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酸汤里的旧时光
暮色是一点一点从山坳里爬出来的,先染青了屋脊,又漫过院角的石榴树,最后才沉甸甸地压上青石板铺就的灶房门槛。夏枝花掀开灶台上那个敦实粗朴的大陶盆盖,一股浓烈到近乎霸道的酸香,裹挟着野山椒被热油逼出的辛辣锐气,轰然腾起,瞬间撞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水汽氤氲,模糊了窗棂,也模糊了简冰次凑过来的、带着好奇和馋意的脸。
“枝花姐,这味儿真冲!” 简冰次吸着鼻子,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锅里翻滚的乳白色汤汁,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屋后小菜畦掐下来的紫苏嫩叶,叶尖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她踮着脚,伸长胳膊就往那咕嘟冒泡的酸汤里撒。滚烫的油星子被紫苏叶上的水珠一激,“嗤啦”一声,猛地炸开,几滴滚油不偏不倚溅在她探出的手腕上。
“哎哟!” 简冰次痛呼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跳开,脚跟却不巧撞上了窗台边沿搁着的竹筛。那竹筛本就半悬着,筛子里盛着半筐泡发得圆鼓鼓、胀乎乎的黄豆,此刻筛子被撞得剧烈一晃,筛眼里的水珠混着几十粒饱满的豆子,“哗啦啦”倾泻而下,圆溜溜、黄澄澄的豆子们骨碌碌滚了一地,争先恐后地奔向灶房各处角落。
几粒顽皮的豆子,径直滚到了蹲在灶膛口默默添柴的应用浩脚边。
火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他放下手里刚捡起的柴禾,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伸出那双骨节分明、沾着些微黑灰的手,开始一颗一颗,极其耐心地将散落的黄豆捡拾回滚到墙根的竹筛里。他的动作很慢,指腹粗糙的茧子蹭过黄豆表面那层湿漉漉、滑腻腻的细绒毛,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摩擦声。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锅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简冰次对着手腕吹气的嘶嘶声,都被这极致的专注衬得有些遥远。
就在这略显混乱的静谧里,应用浩捡起最后一粒滚到他鞋尖旁的豆子,轻轻放回筛中,才抬起头,目光越过氤氲的水汽,落在夏枝花被灶火映得微红的脸上,声音低沉平缓,像山涧流过的溪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明早去镇上换石膏?”
夏枝花正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的酸汤鱼,闻言,搅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石膏粉,是点豆腐不可或缺的引子。去年深秋,她一时兴起,想试着做一回老辈人传下来的灰豆腐。那是个费工夫的精细活儿,需得用陈年的草木灰水反复浸、滤、熬,最后再用石膏点化定型。她记得自己守着灶台熬了大半夜,草木灰水滤了一遍又一遍,可到最后一步,偏偏因家里缺了那关键的石膏粉,一整锅的心血,眼睁睁看着凝不成型,最终化成了一锅混沌粘稠的浆糊,白白糟蹋了那些好豆子。这事她后来懊恼地提过一嘴,便丢开了手,只当是次失败的尝试。万没想到,这桩早已被她抛在脑后的小事,竟被他牢牢刻在心里,记到了现在。
“石膏?” 一旁的简冰次眼睛瞬间亮得像燃起了两簇小火苗,也顾不上吹手腕了,拍着沾满水珠和黄豆表皮绒毛的手掌,清脆的嗓音带着点揶揄的笑意拔高了:“浩哥你还记着这茬儿呐!去年枝花姐那锅豆腐糊糊,可真是……啧啧!”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珠滴溜溜转着,“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晚枝花姐看着一锅浆糊,脸都气红了。浩哥你第二天一声不吭,大清早就揣着钱往镇上跑,说是买石膏,结果半道遇上那场鬼见愁的瓢泼大雨,淋得跟水捞出来似的,回来就发起了高烧,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
“死丫头!就你话多!” 夏枝花被揭了旧事,又羞又恼,尤其听到他淋雨生病那段,心头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胀。她抄起锅铲作势要打简冰次,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灶膛边的应用浩。火光跳跃中,清晰地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从不轻易显露情绪的耳根子,此刻竟像抹了胭脂一般,红得透亮,一直蔓延到粗布衣领遮不住的脖颈。这抹突兀的红,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夏枝花高高举起的锅铲停在了半空,嘴角怎么也压不住,悄悄弯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锅里的酸汤在灶火的催逼下,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一条足有半臂长的红尾鲤鱼,被滚烫的汤水顶得在锅中央沉沉浮浮,鱼尾奋力地拍打着,溅起几星滚烫的汤汁。这挣扎的景象,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
十年前那个同样被暴雨统治的漆黑夜晚,毫无预兆地撞进了脑海。
那时她才十六岁,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后山积蓄了多日的雨水终于冲垮了山体,裹挟着巨石、断木和泥浆,如同咆哮的巨兽,轰隆隆冲垮了半个依山而建的村子。黑暗里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房屋倒塌的巨响和泥水奔腾的轰鸣。她浑身冰凉,泥浆没过了膝盖,怀里死死抱着母亲临终前用晒干的蒲草精心编成的钱袋——那是家里仅存的一点念想和活命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冰冷的泥水仿佛带着死亡的吸力,要将她拖入深渊。就在她绝望地快要放弃时,一只同样沾满泥浆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从浑浊的激流中探出,像铁钳般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应用浩!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脸上糊满了泥,只剩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是和她一样的恐惧,却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拽着把她从泥浆里拔出来,踉跄着往地势稍高的地方挪。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模糊了视线。混乱中,她看到他奋力拉扯她的那只手臂,粗布衣袖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湿透的破布条耷拉着,露出里面一截同样湿透的、靛蓝色的里衬。就在那湿漉漉的靛蓝布料上,赫然缀着一块同样湿透、颜色却明显不同的补丁——那上面,用歪歪扭扭、针脚粗疏的黄色丝线,笨拙地绣着三朵小小的、努力向着“太阳”方向伸展的……向日葵。
夏枝花的心猛地一缩,像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那是她刚学女红时,偷偷拆了母亲一件旧衣上的黄线,在碎布头上胡乱绣的“杰作”,丑得她自己都嫌弃,随手就丢进了灶膛边的废料筐。她做梦也没想到,这块拙劣不堪的“废料”,竟被他不知何时捡了去,还如此珍而重之地缝在了贴身的衣袖里,藏了整整十年!在这灭顶的灾难里,在这冰冷的泥浆中,这抹笨拙的黄色,像一道微弱的、却足以撕裂黑暗的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她濒临绝望的心。
“枝花姐!盐!汤要沸出来了!” 简冰次焦急的叫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那沉重又温热的回忆气泡。夏枝花骤然回神,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为那三朵湿漉漉的向日葵而剧烈跳动着。她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去拿窗台上那个粗陶盐罐。动作间,手肘不小心碰倒了盐罐旁边一个同样粗陋的瓦罐。
“当啷”一声轻响,瓦罐歪倒,里面盛着的、用来滤灰豆腐水的细腻草木灰,顿时撒了小半罐出来,灰白色的粉末扑簌簌落满了灶台一角,也沾上了她刚卷起的袖口。
一只大手比她反应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即将滚落的瓦罐。是应用浩。他不知何时已从灶膛边站起,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她正要去扶罐子的手背。那触感粗糙、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夏枝花只觉得手背上被蹭到的那一小块皮肤像过了电,麻酥酥的,一股热流直冲耳根。她几乎是本能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这迅疾的、带着点狼狈的闪躲,却让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夜的情形——
昨夜,应用浩顶着细密的夜雨送来两筐沤好的腐叶土,说是给她新辟的小菜畦做底肥。土是好土,黝黑、松软,散发着泥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微腥气。她今早整理这些腐叶土时,却意外地在松软的泥土里,拨拉出几块指甲盖大小、质地明显不同的灰白色碎块。她好奇地捏起一块,凑到眼前细看,又放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极其熟悉的咸涩感弥漫开来。
是石膏!未完全粉碎的石膏碎块!
原来,他早已把换石膏做灰豆腐这件事,实实在在地放在了心上。连去山里挖腐叶土的时候,都下意识地留意着,给她攒下了这些零碎的点豆腐引子!这沉默的、渗透在泥土里的惦记,比任何言语都更沉甸甸地撞在她心口。
酸汤鱼终于被端上了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粗木方桌。红尾鲤鱼卧在乳白浓郁的汤汁里,点缀着暗红的野山椒圈、碧绿的紫苏叶,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也映着三张带着烟火气的脸。
简冰次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呼呼吹着气,眼珠却滴溜溜一转,落在了应用浩的碗里,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浩哥,你咋回事嘛!光挑酸菜吃,碗里一条鱼丝儿都没有!莫不是嫌我枝花姐煮的鱼不够香?还是怕刺多扎嘴呀?” 她促狭地眨着眼,声音清脆得像檐下风铃。
应用浩正埋头对付碗里堆得冒尖的酸萝卜和酸豆角,闻言猛地一僵,像被点了穴。他慌忙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什么,却被喉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痒意打断。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原本只是微红的耳尖,瞬间涨成了熟透的虾子色,连脖颈都粗了一圈。
夏枝花看着他咳得弓起腰背,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的样子,心头那点因他光吃酸菜而起的莫名失落,瞬间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她默默起身,去灶房倒了一碗温热的清水,端到他面前。她的指尖,在递碗的瞬间,无意中触到了他紧紧握着碗沿的手。
那手上的茧子,又厚又硬,像一层粗粝的铠甲,硌得她指腹微微一麻。这茧子,比去年深秋时摸着,似乎更厚实了些。去年此时,也是深秋,家里那几垄烟苗等着追肥,钱却紧巴巴的。她急得嘴角起泡,却不肯开口。后来才知道,他一声不响,跑去镇上最大的豆腐坊,给人家扛了整整半个月的豆腐筐。那豆腐筐又沉又滑,为了防粘,筐底都要厚厚地垫上一层干爽的草木灰。沉重的竹筐压在肩上,一趟趟穿梭在豆腐坊湿滑的地面和刺鼻的豆腥气里……夏枝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敞的衣领下,那被晒成古铜色的后颈皮肤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晒痕交织着,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还隐隐散发着豆类植物特有的、淡淡的、微腥的清香气。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混合着此刻酸汤鱼浓郁的辛香,无声地诉说着那些她未曾亲见却感同身受的沉重。
“明早我跟你去镇上换石膏。” 夏枝花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应用浩渐渐平息的咳嗽声。她拿起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自己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酸汤,目光落在汤面上浮着的几粒油星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顺道……去西街赵婶那儿看看灰豆腐的方子。上次赶集听她提过一嘴,说点灰豆腐,得用陈年老墙根刮下来的灰才够劲儿,新灰点不出那个味儿……”
应用浩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亮。他忘了嘴里还嚼着东西,筷子夹着的一大块酸菜停在半空,汤汁顺着酸菜滴落下来,“啪嗒”一声,在粗布桌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圆的湿痕。
那湿痕的形状,颜色,竟像极了他昨夜冒雨送来、混着石膏碎块的腐叶土落在地上时,留下的印记。
“我也要去!” 简冰次立刻放下筷子,拍着手欢呼起来,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换完石膏我要喝西街口老李头的豆腐脑!浇上厚厚一层滚烫的红糖浆,甜滋滋的,可好吃啦!” 她眼睛里闪着对甜食的无限向往,声音雀跃。
摇曳的烛光里,夏枝花清晰地看见,应用浩那因咳嗽和窘迫而紧绷的嘴角,在简冰次的欢呼声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弧度很小,很浅,却像初春时节,糖画摊子老师傅手下流淌出的第一缕金黄色的、剔透的蜜糖,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甜意,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夏枝花的心底。
夜深了。简冰次早已在隔壁的小床上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偶尔夹杂几句含混不清的梦呓,听不清是在念叨着甜丝丝的糖画,还是滑嫩嫩的豆腐脑。
灶房里却还亮着一点昏黄的光。是夏枝花点起的一盏小油灯。她坐在小竹凳上,面前放着那个白天撒过草木灰的瓦罐。旁边地上,摊开着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上面堆着小山似的、从灶膛深处仔细扒拉出来的、完全燃烧后的木柴灰烬。她手里拿着一个细密的竹筛子,正借着油灯和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极其耐心地将草木灰一遍遍过筛。细如面粉的灰白色粉末簌簌落下,在麻布上堆积起一层细腻的雪。
应用浩蹲在灶膛口,默不作声地帮她生火。新添的柴禾有些潮气,他低着头,专注地用一根细柴引火。火柴“嚓”的一声在暗夜里擦亮,短暂而刺目的火光猛地跳跃起来,瞬间将他低垂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就在那火光一闪而逝的瞬间,夏枝花眼尖地瞥见了他微低着头时,后颈衣领边缘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一道弯弯的、月牙形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淡许多,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筛灰的手也停了下来。那道疤!是十年前那个暴雨泥石流的夜晚,他为了把她从泥浆里拖出来,被一根裹挟在洪流中的尖锐断木狠狠划过留下的。当时血流如注,染红了他半边肩膀的泥水。事后草草包扎,只说是皮外伤。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无意中看到他后颈这道狰狞的、永远无法褪去的印记。那是烙印在皮肉上,也烙印在她心里的,关于生死的凭证。
小小的灶膛里,火苗终于舔舐着干燥的柴禾,发出欢快的噼啪声,稳定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光映亮了小半个灶房,驱散了角落里的黑暗,也带来融融暖意。跳跃的火光映在夏枝花的眼底,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早出门前,应用浩塞给她的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粗布口袋。里面是晒得干脆的野山椒,红艳艳的,散发着浓烈的辛香。她当时急着去菜地,随手就揣进了怀里。直到刚才准备晚饭时打开口袋倒山椒,才发现口袋最底下,还藏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拆开一看,里面竟是雪白细腻的石膏粉!油纸的边角,还印着几个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墨字——“镇西豆腐坊”。
原来……他早已打听到了镇上哪里能换到上好的石膏粉。甚至,连灰豆腐需要的陈年老墙灰,他也偷偷做了准备——昨夜送来腐叶土时,她分明看见灶房角落里,那个原本空着的、用来装陈灰的大陶罐,不知何时已被填满了大半罐灰白色的粉末。她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定是他不知何时,用竹筐从村头那堵据说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屋墙根下,一点点刮下来攒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微酸的涩意,悄然涌上夏枝花的鼻尖。这沉默的男人啊,他的心思,从不挂在嘴上,却像这深秋的晨露,无声无息地浸润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沉甸甸地落在实处。
“早点歇着,” 应用浩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沾的草木灰末,声音在寂静的灶房里显得格外低沉,“明早……我来挑水。” 说完,他拿起靠在门边的扁担。转身时,扁担一头的铁环不小心磕碰在灶台坚硬的石沿上,发出“叮当”一声清脆悠长的脆响。
这声响,在深夜里格外清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夏枝花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里,脚步声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他家小院的方向。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的心。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束在脑后辫梢上的那根褪了色的红头绳。这红头绳,还是母亲在世时给她买的。恍惚间,她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病榻前,握着她的手,气若游丝时说的那句话:“枝花……过日子啊,就像点豆腐……得有那石膏引子……苦也好,甜也好……都得熬到点子上……火候到了……自然就成了……”
母亲的话,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尘埃。夏枝花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墙角木盆里,那一颗颗泡在清水中、吸饱了水分、显得格外圆润饱满的黄豆上。月光透过小窗,温柔地洒在水面上,给那些小小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豆子,镀上了一层温润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泽。颗颗饱满,粒粒如珠。
角落里,那个装满了新腌酸菜的大陶罐,正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那是菜叶在盐水中发酵、释放气体的小小气泡。这单调却充满生机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奇异地应和着她胸腔里那颗心,正随着他远去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起伏、搏动。像沉睡的土地下,种子在萌动,像冰封的河面下,春水在奔流。
晨光熹微,薄雾像一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小山村。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苏醒的气息,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枝花背着沉甸甸的竹筐走出来,筐里是昨夜仔细筛好的草木灰和一袋泡发好的黄豆。
应用浩已经等在院门外的小路上,肩上依旧搭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桑木扁担。扁担两端空空,并未挂着水桶。让她微微讶异的是,他肩头还搭着一块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粗布。那蓝布鼓鼓囊囊,显然包裹着东西。
见她出来,应用浩的目光落在她背上的竹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要去接她肩上的筐绳。
夏枝花侧身避开了,摇摇头:“不重,我背得动。” 她的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蓝布包裹上,“这是……?”
“昨儿……去后山挖的。” 应用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晨雾的微凉,目光有些游移地看向旁边沾着露水的草叶,“不是腐叶土。是……是村东头那堵塌了半边的老祠堂墙根下的陈灰。赵婶说过……灰豆腐,得用三十年的老墙灰……才够味,够力道……” 他顿了顿,耳尖在朦胧的晨光里,又泛起了那熟悉的、带着窘意的红晕,像初升太阳映照下的两片薄云。
话音未落,简冰次像只活泼的小鹿,蹦跳着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着:“来啦来啦!快走快走!换完石膏我要喝三大碗豆腐脑!浇双份红糖浆!”
三人沿着蜿蜒的溪边小路往镇子方向走去。草叶上的露水很重,很快就把三人的鞋面和裤脚都打湿了,带来一股沁骨的凉意。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林间,远处的山峦只露出朦胧的黛色轮廓。溪水在薄雾中潺潺流淌,声音清越。
夏枝花走在应用浩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肩头那个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靛蓝色包裹上。包裹系得结实,鼓鼓囊囊的形状,随着他沉稳的脚步,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这景象,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去年深秋。
那时,他也是这样,沉默地一趟趟往返于镇上的豆腐坊和村里。沉重的豆腐筐压在他宽阔却单薄的肩膀上,扁担深深地勒进皮肉里。她记得有次远远看见他卸下担子,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歇息,汗湿的粗布衣服紧紧贴在背上,肩头的位置,布料被磨破了,露出底下被扁担磨得红肿破皮的皮肉,在深秋的冷风里看着格外刺眼……她心疼得不行,当天晚上做饭时,偷偷把自己碗里唯一的一块酸汤鱼埋进了他的饭底下。可他呢?吃饭时,默不作声地把那块鱼肉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两半,一半夹给了眼巴巴望着、馋得直咽口水的简冰次,另一半,则不由分说地塞回了她自己的碗里,还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吃,长力气……”
回忆的酸涩与温暖交织着,让夏枝花的心口微微发胀。她看着眼前应用浩肩头晃动的蓝布包裹,里面包裹的,是三十年的岁月沉淀,是沉默的惦念,是无声的承诺。这看似轻飘飘的陈灰,在她眼里,却比那沉重的豆腐筐更沉甸甸。它终将在灶房的烟火气里,在滚烫的豆浆中,在耐心的等待后,被熬煮、被点化,凝结成一块块饱含着时光滋味与温柔心意的灰豆腐。
“梆——梆——”
远处镇口的方向,隐约传来两声清脆悠长的梆子响。那是镇上豆腐坊开张的信号,穿透薄雾和晨霭,清晰地传了过来。溪边芦苇丛里栖息的水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扑棱棱”地振翅飞起,白色的羽翼掠过泛着寒气的溪面,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夏枝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竹筐里那个装着黄豆的小布袋。袋子被撑得圆鼓鼓的,隔着粗布,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豆子饱满坚实的触感,充满了生命的韧性与期待。她的目光,又悄然落在了应用浩微微低着的后颈上。晨光透过薄雾,柔和地勾勒出那道月牙形疤痕的轮廓,那是在时光深处凝固的、关于守护的印记。
心头那点残留的、因过去苦难而生的涩意,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辽阔的暖流彻底冲散了。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有些深埋的心意,从未消失,亦无需言说。它们就像这包裹里的陈年老墙灰,看似沉寂、黯淡、毫不起眼,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然而,在无声流逝的光阴里,它们却在默默地酝酿、沉淀,最终酿出的,是窖藏于生活最深处的、一种无法言喻的甘甜。
而脚下这条通往镇上的路,沾满了清晨的露水,或许还会踩上泥泞。但只要有他肩头那袋沉默的陈灰在前,有他沉稳的扁担声相伴左右,有简冰次叽叽喳喳充满生气的笑语萦绕耳畔……这条路,便不再是简单的赶集路途。它注定会蜿蜒成一条温暖的、通往烟火人间最深处的归途。路的尽头,是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是锅里翻滚的豆浆,是即将被点亮的、属于他们共同生活的、踏实而温润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