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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雨夜的告白
溪坝村的暴雨是半夜毫无征兆降临的,起初是沉闷的雷声在远处滚动,像巨大的石碾碾过天际,随后豆大的雨点便狂暴地砸了下来。那雨声先是敲打瓦片,发出急促的鼓点,很快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天穹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天河倒悬,洪水汹涌倾泻人间。雨水迅疾汇成浑浊的急流,顺着村中的土路肆意流淌,裹挟着枯枝败叶与翻卷的泥浆,奔向更低洼的地方。
应用浩是被一阵异样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惊醒的。那声音穿透了无休无止的雨幕,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泥水里轰然倒塌。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骤然沉了下去——那是猪圈的方向!
他连蓑衣都顾不上披,只胡乱抓起一件破旧的外衣顶在头上,赤着脚就冲进了倾盆暴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闪电像恶毒的银蛇,一次次撕裂浓墨般的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个院落。就在那一闪即逝的光亮里,应用浩的心彻底凉了:靠近山墙的那一面猪圈墙,垮塌了!
泥坯墙根本经不起如此暴烈的冲刷,混合着麦草的墙体在雨水的浸泡和冲击下,软烂如泥,塌下来一大片,形成一个狰狞的豁口。泥水裹挟着碎石,正从豁口处汹涌地往里灌。圈里养的几头架子猪惊恐万状,在浑浊的泥浆里疯狂地嘶叫着、冲撞着,试图躲开那不断涌入的冰冷洪流和垮塌的土方,每一次冲撞都让那豁口边缘摇摇欲坠的墙体簌簌落下更多的泥块。猪的哀鸣混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透出末日般的绝望。
“糟了!”应用浩低吼一声,声音立刻被暴雨吞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没膝的泥水冲过去,脚下滑腻的泥浆几次让他差点摔倒。冰冷的泥水灌进裤管,寒意直钻骨髓。他冲到豁口前,试图用身体挡住一部分水流,但那汹涌的力量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挡。泥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腿,几乎要将他冲倒。他只能徒劳地伸手去扒拉那些垮塌下来的泥块和石头,手指在湿滑冰冷的泥水中摸索,很快就被碎石和粗糙的泥坯边缘划破。血丝混着泥水,在他指尖蔓延开,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一种灭顶的恐慌在胸腔里弥漫——这是他赖以过冬的指望,是娘看病吃药的钱!墙要是全塌了,猪跑了或者淹死了,这个冬天怎么熬?
就在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试图搬动一块嵌入泥浆的沉重石头时,一道微弱的光束刺破了雨幕的黑暗,摇晃着扫了过来,最终定格在他狼狈不堪的身影上。光柱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地跋涉在泥水里,踉踉跄跄地朝着猪圈奔来。是夏枝花!
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单薄的旧布衫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的身形。她一只手死死抓着那盏在狂风中剧烈摇晃、随时可能熄灭的马灯,另一只手笨拙地拖着一把沉重的铁锹,每一步都陷在深深的泥泞里,拔脚都异常艰难。
“枝花?你…你怎么来了!”应用浩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暴雨夜,这泥泞路,她一个姑娘家!
夏枝花气喘吁吁地冲到豁口前,马灯的光映着她满是雨水和泥点的脸,嘴唇冻得发紫。她没说话,只是迅速地将马灯挂在一旁一根勉强还算牢固的木桩上,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一小片灾难之地。然后,她看也不看应用浩,咬着牙,弯下腰,双手插进冰冷的泥浆里,试图去搬动另一块较小的石头。她的动作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快!先堵住口子!水太急了!”她的声音被雨声打得零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决断。她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块石头竟被她生生从泥浆里拖拽出来,又奋力推向豁口处水流最急的地方。
应用浩心头猛地一热,那股灭顶的恐慌似乎被这微弱的光和倔强的身影冲淡了一些。他不再说话,闷吼一声,将全身力气都压在那块大石头上,配合着夏枝花的动作,两人合力,终于将那块大石堵在了豁口的一角。湍急的水流被稍稍阻挡、分散,压力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但这远远不够,缺口依然巨大,泥水仍在不断涌入。
两人来不及喘息,立刻又扑向下一处。夏枝花用铁锹奋力铲起垮塌的泥坯,试图堆砌一道临时的矮坝;应用浩则凭着一股蛮力,继续去搬动那些更沉重、半埋在泥水里的石块。冰冷的泥水不断拍打在他们身上、脸上。夏枝花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应用浩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的手刚触碰到她湿透冰凉的胳膊,一股强烈的暖流便不受控制地顺着指尖涌上心头,那暖意甚至暂时驱散了身体的严寒。夏枝花身体微微一僵,很快稳住,低声道:“我没事!”便又埋头铲泥。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狂躁。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无忌惮地流淌,模糊了视线,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气。他们像两头沉默而倔强的困兽,在冰冷的泥浆里搏斗,用身体和意志对抗着无情的自然之力。泥水中的脚印混乱不堪,深深浅浅,两人的脚印在昏黄的光晕里反复交叠、覆盖,又不断被新的雨水冲刷、模糊。
就在他们合力将一块沉重的条石嵌入豁口边缘,暂时稳住了一小块摇摇欲坠的墙体时,异变陡生!
“轰隆——咔嚓!”一声沉闷的巨响,比雷声更近,更令人心胆俱裂!一道粗壮的闪电正好劈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爆开的电光将整个猪圈照得如同白昼。那强烈的光芒和巨响,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巨锤,狠狠砸在猪圈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圈里本就惊恐到了极点的猪,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下彻底疯狂了!它们发出濒死般的尖利嚎叫,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尚未完全堵住的豁口猛冲过来!一头最壮硕的黑猪,被极度的恐惧驱使着,像失控的战车,狠狠地撞向刚刚才嵌入的条石!
“小心!”应用浩的惊呼被淹没在猪的狂嚎和暴雨的轰鸣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条石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在两头猪的合力冲撞下,连同周围本就不稳固的泥坯,再次轰然倒塌!比之前更大的豁口瞬间形成!浑浊的泥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以更凶猛的势头狂灌而入!那头撞墙的黑猪被倒下的泥坯砸中了后腿,发出凄厉痛苦的惨叫,在泥浆里疯狂挣扎,反而将豁口搅得更大。更多的泥水裹挟着碎石,汹涌地冲了进来,瞬间就将两人刚刚辛辛苦苦垒起的一点点成果彻底冲毁!
“完了……”夏枝花看着眼前瞬间恶化的局面,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像冰冷的泥水,瞬间没顶。她握着铁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情的洪流冲倒。
就在这时,一只滚烫、沾满泥浆和血痕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那力量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决绝,也带着一种灼热的颤抖。
夏枝花愕然抬头,对上了应用浩的眼睛。
一道惨白的闪电再次撕破夜幕,瞬间照亮了他的脸。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露出清晰的轮廓,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憨厚和沉默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着两团黑色的火焰!那火焰在冰冷的雨水中熊熊燃烧,烧尽了恐惧,烧尽了犹豫,烧尽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自卑和怯懦。那火光炽烈、滚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直直地刺向夏枝花的心底。
“枝花!”应用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盖过了风雨,盖过了猪的哀嚎,狠狠地砸在夏枝花的心上,“不干了!这猪圈,老子不砌了!”
夏枝花被他眼中那骇人的火光和这突兀的话语震得完全呆住,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别等了!”应用浩几乎是吼出来的,雨水顺着他刚硬的额角和下巴疯狂流淌,他却浑然不觉,那双燃着火的眼睛死死锁住她,“枝花!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爹看不上我!嫌我穷!嫌我没爹没娘没根基!嫌我配不上他读过书、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好闺女!”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自己也敲打着夏枝花:
“我忍够了!也等够了!这日子,这破墙,这该死的雨!”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还在不断涌入泥水的狰狞豁口,指向那在泥浆里挣扎的猪,指向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都去他娘的!我受够了!”
他抓着夏枝花手腕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全身的力量和滚烫的生命都传递过去:
“我现在就去你家提亲!就现在!这黑天暴雨,正好!让你爹听听!让老天爷也听听!我应用浩,就是要娶夏枝花!”他的声音在暴雨中炸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就算他把我打出来!就算他用大棒子把我赶出溪坝村!就算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今天也要把话说出来!枝花,我稀罕你!从你第一次帮我娘把柴火背回来那天起,我就稀罕你!稀罕得心肝肺都疼!”
他喘着粗气,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夏枝花融化:
“我等不了了!一天也等不了了!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扛着,不能再让你偷偷掉眼泪!枝花,跟我过!穷死累死,我认了!天塌下来,我个子比你高,我给你顶着!我应用浩别的没有,就这一身力气,一颗真心!都给你!”
暴雨疯狂地浇在两人身上,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他滚烫的嘶吼。夏枝花被他紧紧攥着手腕,整个人像是被那番话钉在了冰冷的泥水里。她看着他,看着这张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沾满污泥却燃烧着惊人火焰的脸。
五年了。
整整五年,那些在田埂上偷偷递过来一个热乎烤红薯的笨拙;那些在她挑水时默默接过担子却不敢看她的沉默;那些在她爹冷嘲热讽时,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走开的隐忍背影……无数个细碎的瞬间,无数个被她深埋在心底、独自咀嚼的酸涩和微甜,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这五年无声等待的委屈、心酸、甜蜜和煎熬,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心口像是被一只滚烫又粗糙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揉碎了,又猛地松开。巨大的酸楚、汹涌的甜蜜、迟来的委屈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狂喜,如同冰冷泥浆下喷涌的滚烫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滚烫的泪水,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汹涌,毫无征兆地冲出了眼眶。那泪水如此炙热,流过冰凉的脸颊,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泞、如同受伤野兽般嘶吼着要给她一片天的男人,看着他眼里那不顾一切、烧穿雨幕的火焰,看着他眉骨上被碎石划破、正混着雨水流下的淡淡血痕……
突然,那被泪水模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绽放在泪雨滂沱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凄楚的明亮,一种苦尽甘来的释然,一种看透了他所有笨拙和勇气的了然。
她猛地抬起另一只同样沾满泥浆的手,没有去擦自己脸上的泪,而是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应用浩脸上的污泥和血水。冰冷的泥浆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傻子!”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带着哭过之后奇异的清亮和一种近乎宠溺的责备,“谁要你现在去提亲?谁要你顶着天?”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弯腰一把捡起刚才掉落在泥水里的铁锹,锹柄上冰冷的泥水沾了她一手。她握紧锹柄,指向那仍在肆虐的豁口,指向那头还在哀嚎挣扎的黑猪,指向他们刚刚被冲毁的心血。
“先把这猪圈给我砌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命令,又仿佛在宣告,“猪跑了,墙塌了,拿什么过冬?拿什么给我爹下聘?拿什么……给我一个家?”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颤抖,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应用浩的心上。她的眼泪还在流,和雨水混在一起,但那双眼睛,在昏黄摇曳的马灯光晕里,却亮得惊人,带着泪洗过的清澈和一种与他眼中火焰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量——那是属于生活本身的坚韧,是风暴中扎根的蒲草的力量。
应用浩彻底呆住了。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又带着笑骂他“傻子”,看着她抹去他脸上的泥,看着她弯腰捡起铁锹,听着她那句“先把猪圈给我砌好”……
那燃烧在他胸口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眼前这带着泪光的笑容奇异地调和了。它并未熄灭,而是从一种毁灭性的炽烈,沉淀为一种更加厚重、更加滚烫的熔岩,沉甸甸地落入他的四肢百骸。
“家……”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嘶哑。这个字像一道温暖的闪电,劈开了他胸腔里积压的冰冷和绝望。他看着夏枝花握紧铁锹的手,看着她在暴雨中挺直的、湿透的脊背,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泪水、雨水和泥浆却异常明亮的笑容。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酸楚和温暖,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流逼了回去。
“好!”他再抬起头时,声音低沉而坚定,像一块投入激流的磐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却又无比踏实的决心,“砌墙!”
他不再嘶吼,不再狂躁。他弯腰,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浆中,摸索着,猛地抓住一块刚才被冲塌下来的沉重条石。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在湿透的皮肤下暴起。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腰背拱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块条石一寸一寸地从泥泞中拖拽出来,泥水从他贲张的肌肉上哗哗流淌。
夏枝花没有看他,她紧抿着嘴唇,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变得专注而锐利。她不再试图去堵那汹涌的主水流,而是敏捷地移动到豁口侧面水流稍缓的地方,奋力挥动手中的铁锹。一锹,又一锹,她铲起混着碎石和草根的湿滑泥坯,动作迅捷而有力,将它们用力拍打在豁口内侧的边缘,像筑起一道小小的堤坝。昏黄的马灯光下,她瘦小的身影在暴雨中绷紧,每一次挥锹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劲。
雨还在狂暴地下着,砸在瓦上、地上、泥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猪的哀嚎依旧刺耳,冰冷的泥水依旧在疯狂涌入。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似乎被一种无形的火焰驱散了。沉默重新笼罩了他们,但这沉默不再是压抑的、恐慌的,而是一种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共同对抗风暴的默契。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灼热,每一次力量的爆发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决绝。
应用浩搬起石块,重重地垒在夏枝花用泥坯拍打出的基底上。沉重的撞击声被雨声吞没,但那震动却清晰地传到夏枝花握着铁锹的手上。她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只有眼神短暂的交汇。应用浩眼中那狂野的火焰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磐石般的意志,而夏枝花眼中的泪光,则化作了寒星般的坚毅。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立刻又低下头去,更加用力地铲起一锹泥,拍向下一处需要加固的地方。
冰冷的泥浆没过小腿,每一次移动都异常艰难。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沉甸甸地往下坠,带走珍贵的体温。手指早已冻得麻木,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刺痒的痛楚。但这些,都被胸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压了下去。那火焰,一半是应用浩不顾一切告白点燃的滚烫,一半是夏枝花那句“砌好猪圈”所点亮的、对未来的微光。
豁口在两人沉默而疯狂的协作下,以一种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强行遏制住了。石块和泥坯筑起的壁垒虽然粗糙、脆弱,却顽强地抵抗着洪流的冲击。那头受伤的黑猪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哀嚎声渐渐微弱,在泥水里徒劳地挣扎着,不再对那新垒的墙体构成致命的威胁。
时间在暴雨的轰鸣和两人粗重的喘息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应用浩用肩膀死死顶住最后一块嵌入的石板,夏枝花用尽力气将最后一锹泥狠狠拍实在缝隙里时,那汹涌灌入的水流终于被彻底截断,只剩下边缘处细细的几股浊流。
两人同时停下手,拄着工具,弓着腰,在冰冷的泥水中剧烈地喘息着。胸肺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刀刮过喉咙的刺痛。汗水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干净,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暴雨依旧在头顶肆虐,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但猪圈里,那灭顶的危机暂时被按下了。马灯的火苗在狂风中疯狂跳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一小方被他们从洪水口中抢回来的土地。
夏枝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抬起头,望向豁口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雨点砸在院子的水洼里,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她沉默着,侧脸的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应用浩也直起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嘶吼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他看着夏枝花沉默的侧影,看着她湿透的单薄衣衫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刚才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一种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局促感悄然爬上心头。
“枝花……”他舔了舔干裂冰冷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刚才…刚才我……”
夏枝花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顺着她的下巴不断滴落。她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你说,拿什么下聘?拿什么给我一个家?”
应用浩的心猛地一紧,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我豁出命去也能让你吃饱”,可这些话在冰冷的现实和刚才那番豪言壮语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几头在泥浆里瑟瑟发抖的猪,看向这破败简陋、刚刚从坍塌边缘抢救回来的猪圈。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是他能给她的“聘礼”和“家”的全部轮廓。一股沉重的、混合着酸楚和自责的情绪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刚才的勇气,此刻像退潮般消失,只剩下一个在泥水里茫然无措的穷小子。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最终只能颓然地垂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和血痕、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能搬动沉重的石头,能垒起泥墙,却似乎怎么也垒不起一个能让她爹点头的家。
夏枝花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看着他肩膀垮塌下来的弧度,看着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垂的头。五年了,她太熟悉他这种沉默的挫败和隐忍的自卑。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刚刚止住的泪水似乎又要涌出来。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她往前蹚了一步,靠近他。冰冷的泥水在他们之间晃动。
她抬起手,没有再去抹他脸上的泥,而是伸向他的胸膛——那颗刚才为她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地方。她的指尖冰凉,隔着湿透的、冰冷的粗布衣衫,轻轻点在他的心口。
应用浩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烫到一般,愕然抬头。
夏枝花看着他,泪水终于还是无声地滑落,混在冰冷的雨水里。但她的嘴角,却再次向上弯起,那笑容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澄澈和温柔,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星辰。
“傻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像羽毛拂过应用浩紧绷的神经,“我等的,从来就不是你有多厚的聘礼,多大的房子。”
她的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轻轻点了点,仿佛在确认那里灼热的跳动。
“我等的是这个。”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等你敢把它掏出来,不怕摔,不怕脏,不怕被我爹扔到泥地里踩。”
她收回手,指向身后那刚刚垒好的、粗糙丑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临时石墙,指向这片泥泞狼藉、刚刚从灾难中抢回来的方寸之地,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这里,就是下聘!这墙,就是我们家的地基!你应用浩今天敢在老天爷眼皮底下说要娶我,敢豁出命去垒这堵墙,敢说天塌下来你给我顶着……”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应用浩骤然亮起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钉入这狂风暴雨的夜色:
“我夏枝花,就敢嫁!穷死累死,我认!跟你一起,把这地基打牢了,把这破墙,砌成我们自己的家!”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只剩下无休无止的雨声。但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应用浩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的声音。那是一种坚冰破碎,暖流奔涌的声音;是一种沉重的枷锁被斩断,灵魂骤然轻盈的声音;更是……一种在无边风雨中,终于找到了停泊之岸的、巨大轰鸣般的归属之声。
他死死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风雨中单薄却挺直如竹的身影,看着她泪水未干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中不再是寒星,而是一团小小的、足以驱散这无边寒夜的火焰,正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低鸣般的哽咽,猛地一步上前,巨大的、沾满泥浆的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道,狠狠地将她拉向自己!不是温柔的拥抱,而是像要将她整个人揉碎、嵌进自己滚烫的胸膛里,嵌进自己风雨飘摇的生命里!
夏枝花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抗拒。她只是顺从地、甚至是带着一种终于落地的疲惫,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同样湿透冰冷、却剧烈起伏的胸膛。冰冷的衣服下,是两颗隔着血肉疯狂撞击的心脏,那灼热的搏动穿透了层层湿冷,清晰无比地传递着彼此的存在。
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浇在他们相拥的身体上。猪在泥浆里发出低微的呻吟。马灯的火苗在风中挣扎着,顽强地亮着那一点昏黄的光晕,照亮两人脚下泥水中紧紧相贴、深陷的脚印,也照亮了那堵用石块、泥坯、血痕和滚烫誓言仓促垒起的墙。
雨,还在下。但在这被洪水冲垮又被人力强行夺回的方寸之地,在那微弱却执拗的光晕里,在那紧紧相拥、汲取着彼此最后一点体温和全部勇气的两个人身上,一种比暴雨更磅礴、比黑夜更坚韧的东西,正在冰冷泥泞的废墟之上,悄然生根。如果读者喜欢看,留言,将继续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