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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河边的洗衣石 ...

  •   第17章:河边的洗衣石
      雨季刚过的第十三天,溪坝村外的河水还浮着半寸厚的黄泥。夏枝花蹲在洗衣石上时,能看见水面下自己小腿的轮廓,皮肤被泡成了水萝卜的淡粉色,脚踝处有道去年被碎石划破的旧疤,此刻正泛着青白。这磨盘大的青石不知被多少代人踩过捶过,中心凹下去的弧度刚好能嵌住搓衣板,边缘被河水啃出细密的银纹,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洗衣石左下角有道三指宽的豁口,是光绪年间太姥姥用凿子剜出来的——那年暴雨冲垮了渡口,太姥爷被卷走后,她夜夜蹲在石上捶衣,凿痕里至今嵌着未洗净的皂角渣,像凝固的泪痕。夏枝花曾用指甲抠过那道缝,粗糙的石砾刮得指尖生疼,却抠不出半分往事。此刻阳光斜照,豁口阴影里竟卧着只巴掌大的螺壳,螺纹间卡着枚锈铁钉,是去年山洪冲来的,她想起应用浩说过,这铁钉和他爹打制的锄头钉一个模样。
      棒槌起落间,皂角沫子顺着石面的沟壑往下淌。她数着那些泡沫:第七道流到石缝时,会被漩涡卷成螺旋状;第十一道刚好滴在石沿那片青苔上,把深绿砸出个白印。这些刻在石头里的规律,比她腕上那串木珠手链还熟悉——那是应用浩用开山剩下的枣木磨的,戴了三年,有两颗珠子已经被洗衣水浸得发乌。应用浩盯着她腕上的木珠手链时,夏枝花下意识攥紧了拳头。那道裂纹从枣木珠的佛眼处蔓延开,像条冬眠的蛇。她记得三年前应用浩磨珠子时,左手拇指被刻刀划开道口子,血珠渗进木纹里,如今裂纹刚好穿过那点暗红。阳光穿过裂纹,在石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砖厂窑顶漏下的光斑——去年王庄老三给她看过胳膊上的烫疤,说那光斑落在哪,滚烫的砖坯就砸在哪。
      身后的卵石堆发出声响时,她正捶打一件靛蓝土布褂子。这是应用浩去年春耕时穿的,右肩补过三次的补丁又磨出了毛边,针脚间还沾着去年的泥渍。棒槌落在布上的声音陡然沉了半分,惊飞了停在石边的三只灰蜻蜓。她没回头,却能听见那串脚步声:先踩在带水的卵石上,发出“咯吱”响,再绕过一丛芦苇,鞋底蹭过湿泥时会有短暂的滞涩——这是应用浩独有的走法,左膝受过寒,每逢阴雨天就会先迈右腿。
      水桶沉入水面的闷响像块石头砸进心湖。夏枝花盯着洗衣石上渐渐散开的皂角沫,那些泡沫聚成细小的雪山,又在捶打下碎成星子,和去年冬天她在山神庙前看见的那场雪一模一样。那时应用浩攥着她的手说:“等攒够了彩礼,就去镇上扯红布。”可现在,他的脚步声里多了种她读不懂的沉重,像石板上未晒干的棉絮,吸饱了水的重量。
      “我下个月去镇上砖厂。”应用浩的声音贴着水面飘过来,带着河风的潮气。夏枝花手中的棒槌顿在半空,槌头还挂着几缕皂角沫,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她看见洗衣石的倒影里,自己的指尖在发抖,水滴从棒槌尾端落下,在石面上砸出个转瞬即逝的小坑。
      “砖厂的热气能烤化铁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水面上,像片被晒干的荷叶,“去年王庄的老三去了三个月,回来时后背蜕了三层皮,连汗衫都能立在桌上。”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风卷走了尾音。她想起上个月在村口看见的老三,原本壮实的汉子瘦得像根柴火,脊梁弯得能挂住水桶,袖口露出的胳膊上全是烫疤,红一块白一块,像被野火烧过的地。
      应用浩蹲下来时,影子投在洗衣石上,刚好盖住她正在捶打的那块补丁。他的手伸进河水里搅了搅,水流过指缝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夏枝花看见他手背上新添的擦伤,伤口还没结痂,泡在水里泛着粉红,和洗衣石边缘那丛新生的苔藓一个颜色。这双手上个月还在刨地,拇指根的茧子厚得能刮掉鞋底的泥,现在却要去搬烧得通红的砖坯。
      “攒够彩礼得娶你。”他盯着水面说,声音里有种夯土般的固执。河水里漂着片去年的枫叶,被水泡得发涨,叶脉清晰得像洗衣石上的裂纹。夏枝花忽然想起订亲时他爹送来的半袋红薯干,装在破了口的麻袋里,每一块都晒得皱巴巴,却甜得齁嗓子。那时她娘摸着她的头说:“穷日子像洗衣石,磨着磨着就平了。”可现在她看着眼前的石头,那些被磨平的棱角下,分明藏着更深的沟壑。
      对岸采石场又传来爆破声,闷闷的,像谁在山肚里敲鼓。夏枝花看见应用浩的肩膀抖了一下,水珠从他发梢落在石面上,砸在她手背上。那水珠比河水还凉,顺着掌纹滑进袖口,打湿了内侧那圈新补的布——这是她昨天夜里点着油灯缝的,用的是嫁娘时攒下的碎花布,针脚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蚂蚁。采石场的爆破声第三次响起时,洗衣石震落了三粒碎石。其中一粒滚进夏枝花的草鞋里,硌得脚背生疼。她想起三天前春兰男人出事那天,也是这样的爆破声,惊飞了河滩上所有水鸟。当时她正晾衣裳,看见春兰疯了似的往山路跑,蓝布衫被风掀起,像面破旗。此刻石面上的皂角沫被震得聚成漩涡,让她突然想起春兰男人担架下滴落的血珠——那些血珠滚过青石板,在石缝里积成小洼,被太阳晒成暗褐色,像谁撒了把干透的枸杞。
      “隔壁春兰的男人在采石场……”她的声音忽然哽住了,想起三天前看见的场景:春兰男人的担架从山路上抬下来时,裤管里渗出的血把担架都染红了,滴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枸杞。洗衣石上的皂角沫不知何时聚成了个小堆,被阳光晒得发黏,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泡沫裂开时发出“啵”的轻响,像极了春兰当时压抑的哭声。
      应用浩忽然抓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时,她猛地一颤。他的手掌比去年更粗糙了,虎口处有道深可见的裂口,像是被镰刀砍的。“我算过了,”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掌纹,“去砖厂干半年,加上山里挖的草药,能凑够彩礼钱。”河水从石缝里渗上来,打湿了他袖口的补丁,那补丁是她用他旧裤腿改的,针脚里还缠着几根草屑,是上次割草时沾的。提到药铺的三钱银子,夏枝花的槌头忽然砸在石面凸起的棱线上。那棱线是十年前她爹用斧头劈出来的,当时娘咳血不止,他急着去镇上抓药,却在河滩滑倒,斧头磕在石上崩了口,至今斧刃缺口还留着暗红锈迹。她数过药铺账本:三钱银子能买三升糙米,够爹娘吃半个月,或是换三贴治咳血的白芨膏。应用浩袖口的补丁忽然扎了眼——那补丁用的是她嫁衣里子布,当时裁下的边角料刚够补两处磨破,针脚里还缠着半根银线,是订亲时娘偷偷缝进去的“避灾线”。
      夏枝花抽回手,抓起棒槌狠狠砸在衣服上。水花溅起来,落在应用浩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印记,像突然开出的花。洗衣石被捶得嗡嗡作响,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和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响。她看见石面上的皂角沫被震得四处飞溅,有几滴落在应用浩手背上的伤口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她手腕上那串木珠手链——其中一颗珠子不知何时裂了道缝,像极了他刚才说的“砖厂能多赚钱”的承诺。
      “去年秋收你累得吐了血。”她的声音被捶打声切碎了,“前儿你娘抓药还欠着药铺三钱银子。”洗衣石的凹处积了汪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里晃荡,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眼睛红得像刚哭过。应用浩的倒影在她旁边,肩膀绷得像张弓,下颌线紧得能割断水草。
      “我会小心。”他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洗衣石边缘的青苔,那片青苔绿得发亮,是这石头上唯一活着的东西。“每天收工我就用河水冲手,下工就躲着窑火。”他的声音轻得像河面上的雾,“你忘了?前年上山砍树,我从崖上滚下来,不也好好的?”应用浩指尖碰过的那片青苔,此刻正滴下水珠。夏枝花数着水珠坠落的节奏:第一滴砸在石面凹处,惊起两只孑孓;第二滴落在裂纹里,被深绿的苔藓吸成淡痕。这丛青苔是去年夏天长出来的,那时应用浩刚攒够彩礼钱的半数,在石边种了株野薄荷,后来薄荷被河水冲走,却催生出这片苔藓。她曾在月光下看过,苔藓的绒毛会随着水流轻颤,像谁在无声地呼吸。现在应用浩的指尖离开后,苔藓上留着道透明的水迹,像道未干的泪痕。
      夏枝花猛地停了手。棒槌掉在石面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得水底的游鱼乱窜。她想起前年那事:应用浩摔下来时,后腰划开道尺把长的口子,是她用嚼碎的草药敷的,半个月才结痂。现在那道疤应该还在,藏在粗布褂子下面,像洗衣石上那条最深的裂纹。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抓起衣服用力搓洗,指腹被粗布磨得发疼。洗衣石上的皂角沫被搓成了细沫,顺着石面流进河里,像谁撒了把碎盐。应用浩忽然蹲得更近了些,膝盖几乎碰到她的脚踝,河水漫过他的裤脚,打湿了她的裙摆。
      “那你就找个好人家。”他说得极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洗衣石上。夏枝花猛地抬头,看见他眼里映着河水的光,亮得惊人,却又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她想骂他胡说,想把棒槌砸在他头上,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哭。
      她重新拿起棒槌,却没再捶打。阳光照在石面上,把皂角沫晒出一层油光,像撒了层碎银子。应用浩的手还浸在水里,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石面的纹路,那是generations前的人用凿子刻的防滑纹,现在已经被磨得光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我等你。”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洗衣石上的水珠忽然落进她眼里,凉凉的,分不清是河水还是眼泪。应用浩的倒影在水里晃了晃,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初春解冻的河水,带着点涩,却又暖烘烘的。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那个空水桶。夏枝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芦苇丛里,肩膀一松,差点栽进河里。洗衣石上还剩半盆衣裳,那件靛蓝褂子漂在水面上,补丁像朵沉下去的花。她伸出手去够棒槌,却发现它滚到了石缝里,柄上还缠着几根水草,像谁的头发。漂走的棒槌此刻漂到了河湾拐角。夏枝花望着那黑点,想起十二岁那年丢过的木盆——那年她帮娘洗衣,木盆被水卷走,爹追了三里地,捞上来时盆沿卡着根树枝,树皮上还沾着上游果园的桃花。现在棒槌柄上缠着的水草,和当年木盆卡着的树枝一个模样,只是更粗些,像应用浩手腕上的筋络。河湾处有群鸭子扑腾着,棒槌被它们撞得转了个圈,露出柄底的刻痕——那是应用浩用指甲划的“花”字,现在被水泡得模糊,像团洇开的墨。
      捶打声再次响起来时,比刚才更沉了些。每一下都砸在洗衣石的凹处,发出“砰砰”的闷响,惊飞了一群停在芦苇上的蜻蜓。她数着捶打的次数,数到第二十八下时,看见石缝里渗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应用浩刚才眼里的亮。用拳头砸衣时,夏枝花的指关节蹭到石面裂纹。粗糙的石砾刮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滴在深色补丁上,像朵突然绽开的梅花。她想起昨夜里缝补时,油灯芯爆出灯花,溅在嫁衣边角料上,烧出个和这血点一般大的洞。每砸一下,石缝里的水珠就震起来,落在手背上的伤口上,咸涩的痛感混着皂角沫,顺着指缝流进河里,在水面上划出道红痕,很快又被浑浊的水流吞没,如同春兰男人滴落的血珠,终究留不住。
      河水依旧浑浊,却在洗衣石周围漾开一圈圈涟漪。夏枝花盯着那些涟漪,忽然觉得这石头像颗心,被生活捶打了千百年,表面坑坑洼洼,底下却藏着暖烘烘的血肉。她又捶打了一下,棒槌落在石面上时,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沉闷的响,倒像是谁在轻轻叹气。捶打到第二十八下时,夏枝花忽然听见石头发声。那声音极轻,像冰层下的流水,从石缝深处渗出来,和她的心跳重叠。她想起小时候娘说的:“老物件有灵性,捶衣石听多了心事,会跟着喘气。”此刻石面凹处的积水里,她的倒影和洗衣石的纹路叠在一起,额头汗珠滴落时,倒影的眉头也跟着蹙起,仿佛石头在替她皱眉。远处应用浩消失的芦苇丛里,传来水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惊得水面涟漪扩散,倒影碎成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银在石头心上。
      石缝里的那根水草被捶得晃了晃,上面挂着的水珠终于落下,滴进河水里,荡开的波纹刚好圈住洗衣石的倒影。夏枝花看着那倒影,忽然觉得这石头在对她笑,那笑容藏在坑洼里,藏在青苔下,藏在每一道被捶打出来的纹路里。最后一滴水珠落在石面时,夏枝花看见涟漪圈住了洗衣石的倒影。那倒影在波纹里起伏,像颗跳动的心脏。她想起应用浩说“能多赚点”时,喉结滚动的模样——他吞咽的不是口水,是砖厂窑火的热气,是采石场爆破的烟尘,是所有没说出口的恐惧。河水忽然打了个旋,倒影里的洗衣石纹路动了动,像在对她眨眼睛。她伸手去摸石面,冰凉的触感里竟透着点微暖,像应用浩刚才蹲坐时留下的体温,藏在石头的沟壑里,迟迟不散。
      她又拿起一件衣裳,铺在石面上。棒槌落下时,阳光刚好照在石面上,把皂角沫照得透亮,像撒了把星星。这一次,捶打声不再是绝望的宣泄,倒像是在和石头说话,一句句,都砸进了这沉默的青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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