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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沈聿修醉酒萧景行嗤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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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修转过身,对着缓步走来的萧景行便是一个端正的作揖,脸上堆起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少城主安好。这个……真是巧了,我方才走得有些迷糊,不成想拐到这儿来了。刚瞧见堂兄的身影有些蹊跷,就跟过来看看,谁曾想闹了这么个笑话,让您见笑了。”
他打着哈哈,脚下已不着痕迹地朝旁边挪了半步,意图明显。
萧景行却似笑非笑地拦在他身前,那双惯常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沈公子既来了,便是缘分。我这身衣裳湿了穿着着实不便,正愁无人引路去更衣之处,不如……就劳烦沈公子带个路?”
“这……”沈聿修眼珠一转,笑容更殷勤几分,“这等小事何须我代劳,我这就去唤个伶俐的侍女来。”
“旁人我不惯。”萧景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还是沈公子亲自带路吧。还是说……”他略略拖长尾音,“沈公子觉得为我引路,是件丢人的差事?”
“岂敢岂敢!”沈聿修连忙摆手,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不得不撑住,“能为少城主引路,是聿修的荣幸。只是怕我笨手笨脚,服侍不周。”
两人便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想尽借口推脱,一个不动声色地堵回,言语间如同推手过招,来回数个回合。沈聿修从“不识路径”说到“恐污尊目”,萧景行则从“相信沈公子”谈到“莫非是想让我这般湿衣着凉”。最终,沈聿修眼见这位少城主是铁了心要“赖”上自己,只得认命般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少城主,请随我来吧。”
引至一处清净雅致的厢房前,沈聿修替萧景行推开门,自己却刻意停在门槛外,背过身去,一副非礼勿视的守礼模样:“少城主请便,我在外头候着。”
门并未关严,萧景行清润的嗓音伴着窸窣的换衣声隐约传来:“沈公子平日除了习武,可还有什么喜好?听闻公子擅琴?”
沈聿修背对着门,翻了个白眼,信口胡诌:“琴?那是附庸风雅的人玩的。我啊,就爱遛鸟斗蛐蛐,偶尔去西市听说书,最爱那些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的段子。”他故意说得粗俗,指望能吓退这位看似高洁的少城主。
“哦?西市哪家茶楼的说书先生最好?”萧景行又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就……街头老孙头那家,唾沫横飞,热闹!”沈聿修越发胡扯。
“那蛐蛐呢?可有什么挑选的诀窍?”
“这个嘛,头大腿粗叫声亮,一看就是常胜将军!”沈聿修一边随口应付,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的雕花,心里只盼着这位爷快点换完。
里头沉默了片刻,只有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沈聿修几乎要以为对话结束了,却听萧景行轻轻“嗯”了一声,仿佛真的将他那些胡说八道记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门被轻轻拉开。
“有劳沈公子久等。”
沈聿修闻声回头,刹那间,所有漫不经心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抠着门框的手指骤然停下,无意识地收紧了。
门内步出的萧景行,已换去那身被酒渍沾染的月白常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袍,腰束同色系宽边锦带,悬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环形玉佩。那衣料质地极佳,随着他步履移动,流转着湖水般清浅又柔和的光泽。他未戴冠,仅以一根青玉簪挽住部分墨发,余下青丝如瀑散在肩后,更衬得脖颈修直,肤色如玉。
或许是刚更衣完毕,少了几分平日端肃的威仪,多了些许居家的随意。那青色将他眉眼间的清冷化开些许,竟晕染出几分山水画般的隽逸。他站在门槛内,午后斜阳恰好穿过廊檐,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连细微的尘霭都在他身畔漂浮得静谧起来。
沈聿修觉得喉头有些发干,方才那些敷衍的、胡诌的话,此刻一个字也冒不出来。他视线飘忽了一瞬,从对方那仿佛被天青色泽浸润过的眉眼,落到挺直的鼻梁,再到似乎微微带着一点笑意的唇角,最后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方才抠过门框、此刻有些无处安放的手指。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却只发出一点含糊的气音。平日里灵巧的舌头打了结,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少城主……换好了?这身……挺合身。”
话一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都是什么废话。
萧景行将他那一瞬间的呆滞和所有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愿以偿的笑意,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多谢沈公子引路。我们回去吧,宴席该等急了。”
他迈步向前,那袭天青色的衣摆随着动作荡开优美的弧度,若有似无的清淡冷香拂过沈聿修的鼻尖。
沈聿修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侧身让开道路,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终是跟了上去,只是步伐比来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目光总忍不住,飘向前方那抹清逸出尘的背影。
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在心里低低骂了句:“色胚!没出息!”
两人前一后回到宴席。堂兄沈淮果然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被他那场“意外”闹得颜面尽失,提前离场了。沈聿修心下一松,那股因萧景行而起的别扭劲也散了些,萧景行刚坐回席间,就听见身侧一位穿鹅黄襦裙的少女声音清亮地问:“少城主,您去年在春猎时挽弓的姿势真是漂亮极了,不知可否指点我们一二?”
萧景行微微侧身,指尖轻点桌面,既不显得疏离,也未过分亲近:“挽弓之要,不在形,而在稳。肩松,肘沉,目光与箭尖成一线。”他声音不高,却让周围一圈人都安静下来听。
另一蓝衫少年趁机举杯:“少城主文武双全,晚辈敬您一杯!”
萧景行举杯示意,衣袖滑落半寸,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只浅抿一口,笑意温润:“各位尽兴便好,不必拘礼。”
他游刃有余地周旋着,举杯时袖袍轻扬,浅酌即止;应答时目光平和,专注倾听。看似温和可亲,接纳着所有人的接近,可细细品来,那笑容始终维持在恰到好处的距离,那应对永远得体却绝不逾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那些滚烫的倾慕隔开,让人清晰地感觉到“靠近”与“亲近”之间的天堑。
“啧,高啊。” 沈聿修一边赞叹萧景行手段了得,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滑到萧景行腰间。那人正微微倾身去听旁边一位老者说话,天青色锦袍因动作在腰腹处收紧,勾勒出流畅而劲瘦的线条,那腰身窄而有力,隔着衣料都能想象出肌肉紧绷的弧度。沈聿修下意识地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因久坐略起褶皱的袍子,又隔着衣料摸了摸自己那虽不算臃肿、但绝对跟“劲瘦”二字无缘的腰腹,不由撇撇嘴,“啧啧”两声,那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宴席上微不可闻,却满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就在他咂摸着嘴里那点酸溜溜的感慨时,仿佛心有灵犀——或者说,是那少城主后脑勺长了眼睛——萧景行忽然结束了与老者的交谈,倏地转过头,目光如清泠的泉水,穿透晃动的光影与依稀的人影,精准无误地锁定了水榭边沿那个偷窥的身影。
沈聿修猝不及防,直直撞进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萧景行斜倚着凭几,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杯,目光慢悠悠从他脸上扫到腰间,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那眼神里的意味太明白——三分玩味,四分挑衅,剩下的全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仿佛在说:“你沈聿修弱不禁风。”
沈聿修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别开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他抓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往杯里倒了,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烈酒灼喉,却压不住心头那把“轰”地烧起来的邪火。
“假正经!装模作样!对谁都笑眯眯的,谁知道肚子里什么坏水!”
“不就是脸蛋好看点,身板顺溜点吗?以色侍人……啊呸!以色惑人才对!”
他越想越觉得萧景行此人可恶至极,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写满了“虚伪”、“傲慢”、“心机深沉”、甚至连他刚才游刃有余应付众人的样子,此刻在沈聿修醉醺醺的脑子里,也成了“四处留情”、“招蜂引蝶”的罪证。
沈聿修越骂越气,越气越渴。他索性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灌下。酒液灼烧着胸腔,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
醉意如潮水漫上。周围的谈笑声、丝竹声渐渐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他视线摇晃,看见少城主起身,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那人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袍角轻扬,不沾半点尘嚣。
手又去摸酒壶,却抓了个空。身子一歪,差点滑下坐席。肘弯被人及时托了一把,耳边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沈公子,您喝多了,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
他想说“没多”,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世界天旋地转,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是萧景行那抹讨厌的笑,和少城主那截劲瘦的腰身晃来晃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半。他躺在自己客房床上,帐顶模糊。怎么回来的?一点印象也无。只有头痛欲裂,和心头那团憋屈的、醉醺醺的火,闷闷地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