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局之即见君子》钮祜禄寰旸

5、第五章令牌与飞花令

　　令牌躺在紫檀木的托盘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沈聿修眼睛疼。

　　“修哥，”沈墨那张天真得近乎愚蠢的脸凑了过来，手指蠢蠢欲动地想碰那令牌，“多好的东西啊！有了它，西街新开的珍味楼雅间随你挑，城外跑马场最好的位置立马清出来，就连城主府库里的孤本……”

　　沈聿修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深处冷冷地“哼”了一声，斜睨过去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把沈墨后面滔滔不绝的“一二三四点好处”全钉死在喉咙里。沈墨讪讪地缩回手，摸了摸鼻子，嘀咕着“好东西还发愁”，被沈聿修周身散发的低气压逼得退开了几步。这是沈聿修长这么大，头一回觉着心口堵了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这愁云惨雾还没散尽，一道清朗带笑的声音就插了进来，“阿修，躲这儿清闲呢？”堂兄沈聿熙一身锦蓝云纹袍，摇着把洒金折扇，施施然踱步进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托盘里那枚惹祸的令牌，
　　沈聿修看着沈聿熙那双盯着令牌的双眼，内心突然有了盘算。
　　“堂兄怎么得空来我这小院了？莫不是那日在制香坊没听够弟弟我的寒暄啊？”
　　这话的深意沈聿熙是明白的，但他今日来是有目的要达成的，他仿若未闻一般笑道
　　“弟弟哪里的话，这几日为兄想了想确实是兄长我做的不够好，话说的有些多，但我真没想到继业堂弟会去找你的晦气，好弟弟，你就看在我矜矜业业守着叔母制香坊的份儿上，你就原谅堂兄我的多嘴好么？”
　　沈聿熙虽然说的诚恳，但沈聿修猜也能猜出来他今天来的目的，他没咄咄逼人，就顺着沈玉熙的话说到
　　“正好，我想着过几日拿着“邀月令”在家中办场飞花令诗会，把各家的少爷小姐都请来，我最近比较忙，这院子人手不够，就麻烦堂兄帮我写邀帖了”
　　当沈玉熙听到沈聿修要大肆举办飞花令诗会时，沈聿熙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阿修，令牌是城主赐予你的殊荣，如此大张旗鼓，是否太过招摇？不如就我们几人，寻个清净去处，也好让少城主尽兴。”他话里话外，既透着对令牌的“羡慕”，又暗含“替沈聿修着想”的体贴。

　　沈聿修闻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了起来，笑意盈盈，像是盛满了春日的暖阳，清澈见底。“堂兄多虑了。”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利，“城主赐下令牌，是信任，也是恩典。若只用于我们几人私下游乐，岂非显得聿修心胸狭隘，辜负了城主厚望？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天真的热切，“少城主身份贵重，难得闲暇，能与城中诸多才俊一同吟诗作赋，畅叙幽情，岂不比我们几个干坐着强上百倍？堂兄不是也常说，要多结交青年才俊么？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啊！”

　　他句句在理，字字戳在沈聿熙冠冕堂皇的理由上，堵得他哑口无言。沈聿熙看着堂弟那张人畜无害、仿佛真心实意想办场热闹盛会的脸，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他只能强笑着点头：“阿修思虑周全，是堂兄迂腐了。”袖中的手指却狠狠掐进了掌心。

　　沈聿修面上笑容愈发明亮，心底却是一片冰凉的讥诮。堂兄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在他眼里如同摊开的账簿，一目了然。想借他的令牌搭上萧景行？做梦！

　　于是，那些精心准备的邀帖，全都指向城中那些对少城主萧景行怀揣着倾慕、明里暗里打探过他行踪的少爷小姐们，尤其是一些家世不凡、手段也颇为了得的，名字悄然出现在了名单上。沈聿修几乎能想象到，当这些人得知能“光明正大”地接近萧景行，会是何等雀跃。堂兄想在萧景行面前显摆他的“主意”和“人脉”？好啊，那就看看，是他的手段高，还是这些为了接近萧景行可以不择手段的少爷小姐们更狠！

　　一想到诗会当日，堂兄沈聿熙那张惯会装模作样的“白莲花”脸，在一众虎视眈眈、既想巴结萧景行又想给他添堵的“情敌”围攻下，会如何一点点龟裂，最终憋成锅底黑，沈聿修就忍不住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抹几近顽劣的、纯粹的坏笑。这感觉，比三伏天喝冰镇梅子汤还要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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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沈府后园，飞花令诗会如期开场。

　　园中衣香鬓影，笑语喧阗，比沈聿修预想的还要“热闹”几分。那些收到“特别邀请”的少爷小姐们，果然个个精心装扮，言谈举止间，眼风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主位上那位身着玄色常服、神情淡漠的少城主萧景行。

　　沈聿熙坐在离萧景行不远不近的位置上，面上维持着世家公子应有的温雅笑意，与左右寒暄。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几乎要将他灼穿。他环视着这满园“青年才俊”，其中不乏昔日与他有过龃龉的面孔，更有几个平日里就对萧景行大献殷勤、让他颇为不屑的男女。这哪里是什么风雅诗会？分明是沈聿修为他精心布置的修罗场！他精心设计的“私下偶遇、倾谈交心”的计划，彻底泡了汤。他强忍着掀桌而去的冲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诗会渐入佳境，觥筹交错间，暗流汹涌。飞花令行了几轮，机锋暗藏，火药味渐浓。沈聿修乐得看戏，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堂兄那张快要绷不住的脸。萧景行则端坐上首，神色疏淡，偶尔举杯浅啜，对席间或明或暗的恭维、试探，甚至那些因他而起的争风吃醋，都视若无睹，仿佛置身事外。这种刻意的疏离和上位者的漠然，反而更激起了某些人的征服欲。

　　沈聿熙眼见萧景行起身离席，似乎是去更衣。他心头猛地一跳——机会！虽然场合不对，但这已是眼下唯一能单独接近萧景行的时机！他不动声色地等了几息，随即也佯装不胜酒力，起身离座，步履从容地朝着萧景行离去的方向踱去。

　　园子角落，几竿修竹掩映着一方小小的莲池。萧景行负手立于池边，月光洒在他玄色的衣袍上，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沈聿熙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快步上前，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温雅：“少城主？真是巧了，在下也觉席间有些闷热，出来透透气，不想在此偶遇。”

　　萧景行闻声，缓缓转过身。月光下，他那张俊美却缺乏温度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深邃的眼眸在沈聿熙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的审视。“哦？是沈大公子。”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确是巧。”

　　沈聿熙心中微喜，正待抓住这“偶遇”的机会，说些体己话，展示自己的才情见地。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

　　“呵，堂兄这‘偶遇’，当真是巧夺天工啊。”
　　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清朗嗓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击碎了沈聿熙精心营造的氛围。

　　沈聿修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倚在一株老梅树下，双手环胸，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双桃花眼亮得惊人，里面却淬着冰锥似的冷意和毫不掩饰的嘲弄。

　　沈聿熙身体一僵，猛地回头，对上沈聿修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皮瞬间涨得通红。“阿修！你…你胡说什么！”他声音拔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颤抖。

　　“我胡说？”沈聿修慢悠悠地直起身，一步步走过来，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花园散步，目光却锐利如刀，在沈聿熙和萧景行之间扫了个来回。“少城主前脚刚离席，堂兄后脚就‘闷热’得不行了？还偏巧就‘透气’透到这僻静的莲池边，又偏巧就‘偶遇’了少城主？”他每说一个“巧”字，语气就加重一分，嘲讽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他停在沈聿熙面前，微微歪头，笑容纯良，吐出的字句却像淬了毒的针：“堂兄啊，你这‘偶遇’的功夫，怕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点化？还是说……为了能‘偶遇’想见的人，连更衣的时辰和路径，都得掐算得分毫不差，步步紧跟？”他刻意加重了“步步紧跟”四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聿熙略显慌乱的脚步。

　　“你！沈聿修！你血口喷人！”沈聿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聿修的手指都在哆嗦。他想反驳，想斥责对方污蔑兄长，可沈聿修的话句句戳在他见不得人的心思上，句句都是事实，只是被那淬了毒的小嘴用一种极其刻薄、极其羞辱的方式点了出来！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沈聿修扒得干干净净，赤裸裸地暴露在萧景行冷漠的注视下。

　　巨大的羞愤和难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骂，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动手，残存的理智和萧景行的存在让他不敢。他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精彩纷呈，最后只剩下一种无地自容的灰败。他猛地一甩袖子，连看都不敢再看萧景行一眼，也顾不上什么世家公子的仪态，几乎是踉跄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告辞”，便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让他颜面扫地的角落，身影仓皇地消失在竹影深处。

　　莲池边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竹叶的沙沙声和水面细微的涟漪。

　　萧景行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场兄弟阋墙的戏码。沈聿熙的狼狈逃窜并未引起他丝毫波澜，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兴味，牢牢锁在沈聿修身上。

　　他亲眼看着这位沈二公子，如何用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嘴，叭叭叭地吐出最刻薄、最精准、最让人下不来台的句子。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偏偏还裹着一层无辜又锋利的糖衣。那张嘴，简直像是淬了世间最烈的毒，又淬了最寒的冰，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让人抓不住半点实质的把柄。

　　看着沈聿熙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位仿佛刚刚只是说了句“今天月色不错”般云淡风轻的沈二公子，萧景行深邃的眼眸里，那点冰冷的兴味，终于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探究。

　　有意思。
　　萧景行心中无声地划过这三个字。
　　这位沈二公子，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这趟诗会，似乎也不算全然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