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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孰美 ...

  •   碧落山里,王淡艳常去走山路,她想象着自己不是瞎了,而是闭着眼睛在走,往往走得歪歪扭扭摔得惨不忍睹。

      王淡艳嘲笑自己命真大啊,竟未被摔死,就这样一日一日走着,还真就走到了泊学不远处的那一块平地。这里早年有一方小池,后来干涸就为平地,这个时节里,绿草茵茵。

      她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去年的这时,她曾穿着绣粉蝶的裙衫在这里放风筝。

      然后,就不再想了,徒增烦恼,坐着与小倩一块吃糕点。

      应是来了故地,她这些日子听书的兴致少了,三郎大多时候背着药箱来,繁琐的上药过后就会背着药箱离去。

      王淡艳这几日爱出去钓虾,一把杆,她和小倩两个人坐在溪水旁,一钓就是一早上。今日钓得尽兴,虾多了些,提来的木桶装不下了,小倩回去拿着东西。

      一时来了山雨,好在淋得较小些,这时候就起了雾,王淡艳收了杆,依旧坐着,等着小倩来接她。

      她感觉眼前凉丝丝的,有些痛,原是纱布中的药被雨淋化了,糊在她眼上,她自己摸索着取下来。

      便是这时候,山清水秀,她以为眼前生了幻像,不是惊喜,而是防备盯着四周。

      老远来了一个人,大步地走,泥水溅起在青叶上,那张脸……她看不清楚。

      好半晌她才发觉眼里糊着一层雨水,抬起手,揉了又揉,蹙着眉。

      一张她见过不熟悉的脸。

      是三郎。

      他穿着青色的布衣,脸上也有着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她眼前不清,绿树这时候在遮挡她,王淡艳努力睁大眼睛,不舍得眨,所以更为迟缓地移目。

      王淡艳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雨水打湿了他的整个衣裳,他盯着自己,这一眼让王淡艳看得有些不忍,

      他从来不会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只会远远站在自己的三步外,不抬头不说话。

      他只道:“小姐。”

      王淡艳直勾勾地看他,看到他忍不住蹙眉,眼里带着惑意时,才若无其事试探着伸出手,用着三郎的布衣袖胡乱擦着自己脸上的雨水。

      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表情,没有预料中的惊讶,亦没有她所知的冷若冰霜。他垂首看着她,袖子湿了也无妨。

      这一幕太滑稽,太丢人。她常做这些丢人事,小时候趴在院里那棵高大的枣树睡着鼻涕泡拉得老长,后来长大了,知晓女为悦己者容,没少被林家二娘明里暗里骂花蝴蝶,她气地撸着袖子就要去干架,揍得林二娘哭得哇哇叫。再被阿爹提着领子给数落一顿。她是大摇大摆惯了的王家三娘,做事往往不计后果。

      王淡艳很少会后悔什么事,虽然她总做错事。幸而,他会做对的事。

      最开始,她用一抹好奇和几分奇异去注意他,瞧他连粗布衣都会穿得泛白泛毛边,大雪日也会穿单薄的粗布衣,学堂里鲜少会引人注意的角落是他常会坐的地方,也或是那棵槐树底下,天亮也好天不亮也罢,借着树角一方小小的灯火,岿然不动。

      去岁大雪日,马车进不来,她们主仆二人徒步往山下走,雪大,落了全身。王淡艳到了小日子,走走歇歇,走到了再也走不动的深穷处。额上有豆大的汗,她坐在了树下,想着歇一歇,歇一歇或许就会好了。

      小倩用披风紧紧裹着她。

      这时候就有人缓步至她跟前,身姿挺拔。而王淡艳都快疼撅过去了,面色惨白堪比女鬼。

      一声“冒犯”后,王淡艳被抱到了一个寒冷的怀抱里,之所以寒冷是因为那怀抱就像在大雪地中燃火炉,四面都透着寒风的冷。王淡艳头靠在他的怀中,很虚弱地喘气,眼睛却头一次仔细看着为她捡风筝的人,嗅着湿冷的皂角味。

      一路走,大雪堪及膝,她看到了马车。

      被扶上马车坐好后,她叫停了饮行,掀开车帘,将拿着银两的手伸出。

      她看着饮行垂眸盯着,低着头笑了笑。王淡艳顿时不自在了,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她突然觉得手里像拿着一把炭火,有些灼人。饮行却摇头,只道:“多谢小姐好意。”

      她用了很长时间去想那一声笑,而睡梦中则又会回到那日他在树上为她取到了风筝,递给她,他似乎也笑了。

      这笑容隔着一座碧落山,一件布衣,十几里路,而已。

      此番山雨细微,路泥泞,石湿滑,三郎在她用袖擦完脸,相同的一句冒犯后,重新抱起王淡艳。

      王淡艳眨着一双眼,手足无措,脸又憋红了,不知道说什么,直挺挺仰着脑袋。她不想让气氛这么凝滞,可是眼睛舍不得眨,她将面前的光与影和他都当作是偷来的,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因为这些光影啊,少年啊什么的在她眼里,稍纵即逝。

      不能再这样看下去了,会被发现的,王淡艳想着自己是个瞎子,咳嗽了一声问他:“三郎,雨大吗?”

      三郎答:“雨不大,小姐。”

      她又问:“我重吗?”

      “不重。”

      “哦。”

      王淡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三郎为何会来这儿行医?”

      三郎道:“家无生计,寻一口饭。”

      王小姐不信,心中存着别扭,又晕乎乎地绞尽脑汁地想话,干巴巴地继续问他:“三郎,我与镇北林娘孰美?”

      三郎跨过脚下的横亘在路中的枯木,雨水从他的脸上滴落在下颌,王淡艳鬼使神差用手指帮他抹去了那滴雨,抹完后觉得不对劲,若无其事伸着手乱摸,装作自己的不经意。

      三郎仿似不察,抱着王小姐跨过横木,只答:“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看吧,多冠冕堂皇。

      王淡艳蔫了。首先,他不谈妻妾。其次,他自称为客,堵死了她的所有话。

      他不愧是他。

      王淡艳沉默着缩回脑袋,只好听雨声看青山,睡意渐来时,眼前蒙回了虚无,这一场明光像是最后的馈赠。

      她声音带着缠绕的湿润。一月来,她每次快睡过去时就会浅哼一声,如此一般,不过睡意上脑,不想克制。

      “你……喜欢我吗?”

      三郎稳稳地抱着她,微微一笑道:“很多人都喜欢小姐。”

      王淡艳垂眸,又团上了那层雾,三郎看到了,眉间几丝笑意终究散去。

      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他了,眼皮也在打架,撑不住了,头似小鸡啄米地低下去。

      “你给我背一段吧。”

      背什么,她没再说完。

      三郎大多时候,在她印象中,说什么就做什么,跟个拉磨盘的驴一样一推一转。

      他背起了那篇文章,声音不大,字字都在山雨中零落。

      “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

      背完后,垂眼,怀中王淡艳大眠,有鼾声。

      怎能不美呢?

      只是他非夫婿,她绝非妻妾,私不私的,成了空谈。行至此处,他嘴上以客自居,心中却不想做着那个客。

      阿洄曾故意问三郎,问他仅仅止步于此,可会甘心?

      三郎俯身理着新晒好的草药,落日余晖洒了一地。他一抬眼,那边坐着晒太阳的小姐就会出现在眼里,浑身金灿灿的。

      她时常笑,与身边的小倩嬉戏玩乐时会笑,听见了奇鸟的惊叫会笑,泊学里,她常趴在窗棂处,盯着犯困的老猫被乌雀追着啄时也会笑。

      她脾气不好,风风火火,冒冒失失,身边那个叫小倩的丫鬟常会走至半路返回为她收拾着落下的东西。

      他的耳在早年被十八娘藏身于洞穴时灌进了些泥土,不大好。听东西一向不大真切,但他懂得唇语。

      他未来得及抬头,徐光景的话他还未曾注意到,但是王淡艳的嗓音实在嘹亮,那一声怒骂骂进了他耳中,此后他不管坐在哪都能听到她的声。

      三郎用手拾去草药上落下的一羽,喉结滚动。那头王淡艳已经被小倩扶着进了房中。

      他望着她的背影,道:“我一无所有,连这一条命也是苟且偷生得来的,如何能配得上她。”

      话罢,阿洄看了他良久。

      这样的少年啊,情智未开,还未被这些东西困扰过。眼里的疑惑和不解轮番上场,最后摇了摇头,只当庸人自扰,变戏法地拿出一坛子酒,递给三郎。

      三郎望着浮现的浅月,未接下那酒,只是问他:“可还要听我未讲完的故事?”

      后头其实是个顶顶无聊的故事。

      以崔青山回京拉开大幕,他承了爵位,被天子夺了兵权,无所事事,重新沉溺于酒色,身子就不大好了。病榻前大郎二郎崔夫人一干人都轮番服侍,这人的脾气变得古怪,动辄打骂,人也越发阴厉,主屋成了全府都胆战心惊的地方。

      不出几日,全府上下竟有了国公爷行将就木的消息,这消息传了一月余,话说那崔青山就吊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听夜里侍候的下人们说,他们常在夜半能听见国公爷大口喘气,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声音。

      三郎是在这时候被崔夫人传召的,熏香袅袅,国公夫人高坐堂上,底下婢子让三郎抬头。

      这是崔夫人第二次见三郎,这位夫人在上堂笑得实在慈爱无害,眼里带着怜惜看着三郎,身子却连倾斜都未曾。

      后来饮茶,摆摆手,让嬷嬷带着三郎去国公爷的卧榻处。短短一年,从高堂之上到榻前,这个男子不过而立之年,如今已经满头白发。

      与以前的意气风发的崔小将判若两人。

      崔青山靠坐在床榻旁,至上而下盯着三郎,眼神像是会剥皮刮骨一般的阴寒。他问三郎:“你今年多大了?”

      三郎叩首,答:“六岁。”

      “六岁。”崔青山喃喃出声,陷入回忆一般看着他的脸。

      不出一会儿,就有两个奴仆带着他下去了。

      奇怪的是,自那日起,崔青山被判定为无药可医的病竟逐渐好转,短短三月,近乎死而复生。

      天子闻此,亲自来国公府中慰问了这个开国老将的独子。

      崔青山这时竟自请率兵去绞拿叛国余孽。天子实在犹豫,一日后,派了些骑兵,准了。

      崔青山这一行,带着三郎。

      十八娘这一招机关算尽。

      她的族人是逆贼,十八娘也是逆贼,她深知通敌叛国,自己的一族终将死路一条,便将想法打到了崔国公身上。

      谁说美人计不好用?好用地很。不然蔫能让崔青山不惜以欺君之罪让那一群人于碧落村生息。

      他只要娶了十八娘。

      天子觉察地极快,崔青山所报与实情不属,只是暂时手无实证,只夺了他的兵权,派人紧紧盯着他。

      崔青山尤为狡猾,整整一年都未曾露出破绽,而天子见此不行,便逮住了另一个把柄,十八娘之子,三郎。

      天子借着崔夫人的手去传唤三郎,送他至崔青山跟前,让他好好认认,意在省诫。崔夫人实则动了杀心,怕灾祸上身,满门不保。

      这时边关又起骚乱。而天子最后的慰问实则在给崔青山最后的机会,强迫其上梁山。

      崔青山带走了三郎,若是不带,第二日三郎便会死在崔夫人手下。他将三郎带到了碧落村,成了活人靶子,诱着十八娘的那群族人去联络。
      最后,全部绞杀。

      崔青山来时是捧着天子诏,诏书上只有七字。

      “余孽不可留,杀之。”

      三郎也是余孽,崔青山亦要杀了三郎。

      将十八娘族人全部处理完的那个午后,崔大将军用剑指着三郎。

      其实三郎原本长得很像十八娘,眉眼,嘴唇,连眼尾的痣都一模一样。为何短短一年,就天差地别,痣也不复存在,全然是别人的模样。
      十八娘的模样在三郎身上淡去,只剩下了陌生的躯壳,提醒着崔青山,他是如何被一介女子玩弄于掌心。

      他癫笑,有了暴怒状,监吏战战兢兢上前提醒时辰已过,崔青山最后却用长剑杀了天子的监吏。

      他走到三郎跟前,良久地看他,一颗眼睛中大滴大滴的泪涌出,另一颗眼却冰冷无情。

      她让自己放过她的孩子,谁能来放过自己?

      “我要你起誓,永生永世留在碧落村,守着她的坟,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十八娘死在送三郎出行的午后,那日有一场雪,落目满白。

      有时候死了比活着,更有作用。让崔青山忘不了她,成为他盘桓在心尖的刺,只要看见这孩子,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十八娘赌得虽险,胜算却大。

      阿洄饮了一大口酒,眼风扫见了不远处青衣干瞪眼的他娘,哼笑道:“不,你还在骗我。崔青山出逃所犯的是死罪,宫中那个为何后来能不再追究,甚至直接让人顶替了一个罪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不是他的作风。除非,崔青山有自保的东西。”

      饮行抬眼看阿洄,这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少年。
      “二殿下确实聪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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