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裴元往事(一)-我不是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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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枯瘦的手仔细理过小儿凌乱的发丝，三岁的稚子脸上沾着深浅不一的泥痕，目光空茫地望向远处，又像是怔怔地凝望着头顶移动的手指。孙思邈眼神温和，将毛巾浸入水中，拧干，浊水滴滴答答落回盆里，荡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温热的毛巾轻轻擦过孩子的脸颊，那小脑袋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稚嫩的眉头偶尔轻轻一蹙。孙思邈手下力道便放得更轻，来回几次，总算将那张小脸上的污泥拭净。
他将毛巾放回桌上，把坐在板凳上、比桌面高不出多少的裴元抱下来，牵起他那双软绵绵、似无生气的小手，走向墙角那口旧衣橱。“元儿，下次再见他们闹你，记得躲开。”孙思邈一面低声嘱咐，一面在叠放的衣物间翻找，抽出一件青色长袍，不慎带出了压在底下的紫衫。他将青袍搭在臂弯，一手托起上层衣物，一手将紫衫塞回原处，动作略显忙乱。
“跑来找孙伯伯，他们便不敢再欺负你。”他一遍遍地轻声叮咛。这些日子，裴元已不是第一次浑身泥污、眼神空洞地坐在院中。附近那些顽童起初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住，试探几回，见这呆滞的孩子毫无反应，便恼羞成怒起来，变本加厉地戏弄他。
孙思邈牵引着裴元的胳膊穿进袖筒，仔细系好衣带，又从他颈后轻轻拉出压在衣领里的细软发丝，用发带随意束起。收拾停当，一个干干净净的孩童立在眼前，他心下才略觉宽慰。
裴元竟也抬起眼，静静地望向孙思邈，小脑袋一点点歪向一侧，神情渐渐专注，眉头轻蹙，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他依旧不语，但那凝视的目光，却似乎有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孙思邈收好脏衣，牵起裴元，收拾了水盆，引他到院中的小矮凳坐下。自水缸舀水入盆，加入皂角，开始搓洗那件沾满污泥的衣衫。他口中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明知这孩子多数时候沉默如偶，他却相信裴元将一切都听进了心里。往日他整理药材时，常对着身旁发呆的裴元念叨药名、药性。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念到“当归”，一直安静蹲坐一旁的裴元，竟伸出小手，抓了一把当归递到他面前，眼神依旧直直地望着他。自那日起，孙思邈便知，这看似神游天外的孩子，正默默地将周遭的一切刻入心中。此后，他更是有意识地对裴元絮絮叨叨，既授医药之理，也讲为人之道。
这一日，孙思邈正在院中翻晒药材，忽闻墙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喧哗。“呜哇——！”紧接着，一个男娃响亮的哭嚎声刺破了午后的宁静。“那呆子打人！”“坏蛋！”“他敢扔泥巴！我要告诉我娘去！”
孙思邈心头一紧，立刻环顾小院，果然不见裴元的身影。他慌忙放下手中的簸箕，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捋下卷起的袖摆。树影摇曳，沙沙作响，院外的叫嚷声愈发尖利，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素来平和的面容也染上了显而易见的焦灼。
他快步穿过院门，只见不远处，三四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围作一团。带头那个胖乎乎的男娃脸上糊满了黑黄的泥巴，正张着嘴嚎啕大哭。旁边几个孩子显然被吓住了，指着站在他们对面的裴元，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而裴元，就那样孤零零地站着。他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沾着泥渍的小手还紧紧攥着，手心里残留着湿泥。与往日那种空茫的呆滞不同，此刻，他那双总是涣散的眼睛，竟清晰地映着眼前的光景——先是一点陌生的惊愕，仿佛对自己方才的举动也感到意外，随即，那惊愕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透出一种锐利的、活泛的光亮。他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手，又看向那个哭嚎的带头孩子，皱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接纳，而是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情绪——一种混合着困惑、试探，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的倔强和反击后的清明。
孙思邈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他看见裴元抬起眼，目光掠过哭闹的孩子，越过叫嚷的同伴，直直地、准确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一刻，孩子眼中的迷雾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显露出底下清澈的、逐渐灵动的波光。那不是顿悟，却像是一颗被尘埃包裹已久的明珠，经过一次次无声的浸润和积累，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碰撞间，透出了第一缕属于自己的微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裴元往事(一)-我不是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