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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音绕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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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鹰峡的厮杀与血腥,被彻底隔绝在青州城温软的暖风与喧嚣之外。
姜霁茗并未急着返回潮笙阁。任务完成得太快、太干净利落,反而容易惹人疑窦。一个“柔弱”的新阁主,初次执行如此凶险的任务,怎能毫发无伤、速战速决?她需要时间,需要一段“合理”的缓冲,来维持那份精心构筑的、需要庇护的假象。
于是,青州城的市井之间,便多了一位气质清冷、容颜出众的“姜小姐”。她似乎对这座古城颇感兴趣,每日里或是流连于售卖古籍字画的墨香斋,或是驻足在摆满奇巧玩意儿的杂货铺前,偶尔也会在临河的茶楼凭窗而坐,点一壶清茶,消磨半晌时光。
姜玄影依旧如影随形。他沉默地跟在姜霁茗身后三步之遥,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影子。只是,他的目光不再仅仅警惕地扫视周围,更多时候,会不受控制地落在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上。看她微微俯身挑选一方古砚时垂下的几缕发丝,看她被摊贩夸赞时唇角那抹极淡、几乎不存在的笑意,看她凝望河中画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这种平静而陌生的日常,像温水般缓缓浸润着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暖意。他享受这种只有他和她的时刻,哪怕她的大部分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这日午后,姜霁茗信步走入城南一家颇有名气的琴行。店内陈设雅致,檀香袅袅,墙壁上悬挂着数张古琴,木质温润,丝弦流光。
她并非附庸风雅。潮笙阁的训练包罗万象,音律亦是其中一环,既可陶冶心性,亦可杀人于无形。她的指尖拂过一张蕉叶式古琴的琴弦,并未拨响,只是感受着那冰蚕丝弦特有的韧性与凉意。
“这张‘秋籁’,音色清越空灵,尤其是泛音,如碎玉落盘,只可惜……”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
姜霁茗转头,便看到了林风扬。他今日未着劲装,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少了几分江湖人的英武,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文,正含笑看着她,眼神依旧清澈坦荡。
“可惜什么?”姜霁茗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语气平淡。
“可惜这琴的岳山处有一道极细微的暗裂,平日不显,但若遇内力催发或气候骤变,恐有崩断之虞。”林风扬走上前,伸手指向琴首一处肉眼难辨的痕迹,解释道。他显然对琴道颇有研究,并非信口开河。
姜霁茗仔细看去,果然发现了那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裂纹。她微微颔首:“林少镖头好眼力。”
“姜小姐也对琴感兴趣?”林风扬笑容更盛,带着遇到同好的欣喜。
“略知一二。”姜霁茗收回手,语气依旧疏离,却并未立刻离开。
林风扬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介绍起店内的其他藏琴,从选材、斫制到音色特点,侃侃而谈,言语间并无卖弄,只有真诚的分享。他的声音清越,与这满室琴韵相得益彰。
姜玄影抱着剑,站在琴行门口的光影交界处,看着店内并肩而立、低声交谈的两人。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林风扬挺拔的身姿和姜霁茗安静的侧影,画面竟有几分刺眼的和谐。他抿紧了唇,下颌线条绷得像石头,周身的气息不自觉地又冷了几分,引得路过琴行的行人纷纷绕道。
“……如此说来,倒是那张‘松风’更为沉稳可靠。”姜霁茗听完林风扬的介绍,目光转向另一张形制古朴的古琴。
“姜小姐慧眼。”林风扬抚掌笑道,“‘松风’虽不及‘秋籁’音色惊艳,但木质坚实,音韵醇厚绵长,更耐琢磨。若小姐不弃,风扬可试弹一曲,请姑娘品评?”
他目光恳切,带着纯粹的、对知音的期待。
姜霁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林风扬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当即请琴行掌柜取来“松风”,净手焚香,于琴案前端坐。他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略一凝神,指尖便流淌出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起初低沉舒缓,如见山峦叠嶂,沉稳厚重;继而渐渐清越激昂,似闻流水潺潺,奔涌不息。他的琴技算不上登峰造极,却情真意切,将那曲中寻觅知音、相见恨晚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
姜霁茗静静聆听着,淡漠的眉眼在琴音中似乎柔和了些许。她不得不承认,林风扬此人,与他相处,确实令人放松。他的世界简单、明亮,没有潮笙阁里的阴谋算计,没有时刻需要提防的冷箭暗器。这种感受,对她而言,新奇而……奢侈。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林少镖头琴艺精湛,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姜霁茗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小姐过奖了。”林风扬起身,笑容爽朗,“不过是偶得闲暇,聊以自娱罢了。能得姑娘一听,已是风扬的荣幸。”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三日后城西灵觉寺有庙会,甚是热闹,还有高僧讲经。不知小姐可有意前往一观?也算是体验一番我们青州本地的风土人情。”
他的邀请依旧坦荡,如同朋友之间的寻常邀约。
姜霁茗尚未回答,便感到门口那道冰冷的视线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姜玄影此刻紧握剑柄、指节发白的样子。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与林风扬接触,有利有弊。利在或许能借镇远镖局之力,更快地在青州站稳脚跟,甚至探查一些潮笙阁不易触及的消息;弊在于,姜玄影那明显得几乎不加掩饰的抵触……
“若届时得闲,便去走走。”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林风扬却似乎已经很满意,笑道:“那便说定了,若姑娘得空,风扬可在灵觉寺山门前等候。”
又寒暄了几句,姜霁茗便借口有事,带着一身寒气的姜玄影离开了琴行。
回姜宅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声。气氛比来时凝重了数倍。
姜玄影跟在后面,看着姜霁茗的背影,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问她为何要对那林风扬假以辞色,想告诉她那人看似磊落,谁知内里如何?可他有什么立场?
他只能将所有的躁动与涩意死死压在心底,用更冷的沉默包裹自己。
走在前面的姜霁茗,同样心绪微澜。林风扬的琴音,他坦荡的笑容,与身后那人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怨念,在她脑中交织。她并非铁石心肠,姜玄影多年如一日的守护,她并非毫无感知。只是,那份日益沉重的情感,于她而言,是羁绊,是可能影响判断的变数。而林风扬带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松的可能性。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何种情绪,都不能影响她的判断和计划。
青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林风扬,或许会是一枚有用的棋子。而姜玄影……她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后那沉默而紧绷的身影。
他永远都会在。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某处,奇异地安定了些许。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