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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个早就消失的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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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武堂当了几日富贵闲人的日子,转眼即逝。歆荷揉了揉额角,将那些纷乱的江湖传言和扰人的旧忆强行压下。
今日,武林大会开锣。
她起身,在苏朔阳备下的奢华房间里略作挑选。满柜华服流光溢彩,她指尖掠过,最终停在一套剪裁利落的劲装上——贴身处勾勒身形,宽松处便于腾挪的装束。素白帷帽覆面,推门而出。
堂内气氛热烈,弟子们见了她,纷纷热情招呼“少夫人”。这份家人般的暖意,曾让歆荷有过一瞬的贪恋,可惜她对锻铁打铁一窍不通,只得作罢。
“姐姐,这边!”前厅传来苏朔阳清朗的呼唤。歆荷几个起落便至他身前。
少年笑容依旧灿烂,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只是眼底那抹难以遮掩的青黑,无声诉说着他这几日为筹备大会殚精竭虑的付出。
他极其自然地牵起歆荷的手,引向厅中——玄武堂此次出征的精英已列队待发。
参赛者共八人:领队苏朔阳与顶替其妹名额的歆荷,还有双胞胎碧亭舞、碧零星,背负巨剑的名夜流,心思颇多的箫随,以及黄衣的赵明朝、白衣的李溪云。
碧家姐妹笑嘻嘻地一左一右挽住歆荷胳膊,亲热地叽喳不停。歆荷身体瞬间僵硬,手臂绷得笔直,心中默念:非礼勿近,非礼勿近……
一行人踏入武林盟架设的传送阵,光影流转,瞬息已至白鹿山顶。
白鹿山之所以得此名,传说曾有九品大能骑白鹿隐现于此,如今山巅平台开阔,旌旗招展,正是大会主场。
武林盟三长老兰诗,一丝不苟地将东方战区赛程册递予苏朔阳后,便拱手告退。苏朔阳一目十行扫过册页,旋即召集众人。
他立于队伍前方,周身那股属于未来掌舵人的沉稳气度沛然而生,与平日的阳光跳脱判若两人。分析条理清晰,优劣洞若观火,应对策略环环相扣。
歆荷静立一旁,信息如潮涌入脑海,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禁暗自佩服这少年年纪轻轻便展现的卓越统筹之能。
部署完毕,众人散去,抓紧最后时刻巩固演练。苏朔阳转向歆荷,笑容里强撑的倦意几乎要溢出来:“姐姐,我们抓紧商量下双人……”
“不行。”话音未落,已被歆荷斩钉截铁打断。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阴影,“现在你最需要的是这个。”不由分说,她拽住苏朔阳手腕,径直将他拉回客房,一把按在床上。
“闭眼。配合的事,我说,你听着便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奇异地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或许是连日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或许是那声音太具蛊惑,苏朔阳竟真就安静下来。他乖顺地闭上眼,甚至往里挪了挪,给床边让出位置,含糊应道:“…好…姐姐你说…”
歆荷将自己观察到的他鞭法中几处细微破绽与改进建议,娓娓道来。苏朔阳起初还嗯嗯应着,渐渐呼吸变得绵长安稳,竟在这低缓的讲述声中沉沉睡去。
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睡颜,歆荷轻轻为他掖好薄被。
然而,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睡意如同无形的巨网,毫无征兆地当头罩下!意识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身体却如同灌了铅般纹丝不动。最后一丝清明被黑暗吞噬前,她只能顺着床边那点空位,颓然倒下,帷帽都未及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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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陡然变幻,仿佛沉入水底。五感被一层厚厚的纱幔阻隔,朦朦胧胧。
歆荷感觉自己变得很“小”,视角很低。
身边,只有层层叠叠素雅洁净的白衣下摆,和垂在身侧的一枚墨玉鹤佩,雕刻得栩栩如生。
男子的声音像是隔着悠远的山谷传来,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关切:“又去找人打架了?”
这是……梦魇?还是……心魔?歆荷混沌的意识无法分辨。
她感觉到白衣男子似乎偏了偏头,一道目光便落在了自己身上。
身体不受控制地扭开,双臂抱胸,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 赌气般不想理会。
“哈哈哈哈……”像是终于憋不住,白衣笑得前仰后合,那点世外高人的气度荡然无存,“瞧你这小傲娇样。不就是被人打到脸了吗?你不也把人家揍得爬不起来了?”
“坏蛋!”稚嫩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脸上被打的地方仿佛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那么小,他们人那么多,我怎么打得过!”
沉默了一会儿。小小的“歆荷”忍不住,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瞟。刚瞥过去,就撞进一双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的眼睛里。
很奇怪,明明看不清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可歆荷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笑——淡色的唇角微弯,风姿无双的眉眼间,落满了细碎温柔的光。
“你!”被这“没心没肺”的笑彻底激怒,声音里已带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就是不肯落下。
“好了——”话音未落,小小的身体便被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气息干净,混杂着青柳与山间春日的味道。一只温暖的手掌,带着无尽的怜惜,轻轻抚过她脸上微肿的地方。那触碰像春风拂过,奇迹般地,火辣辣的疼痛竟随之缓缓消退。
宠溺又带着歉意的声音,轻柔地响在耳畔:
“师父错了……”
“以后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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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歆荷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帷帽滑落一旁,冰冷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绝美的脸颊。
她剧烈地喘息着,颤抖地抬起双手。这双纤细、柔白、全然陌生的、属于女子的手,此刻映在模糊的泪眼里,显得如此刺眼。
变成女子……原来连记忆都出了问题吗?
竟要等到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梦里,才惊觉自己早已将那个名字、那个人,连同那段被背叛的岁月,深深埋葬在记忆的断壁残垣之下。
红衣凌乱地铺陈在榻上,青丝散落肩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连梦里……”冰冷的低语从苍白的唇间逸出,带着刻骨的嘲讽,“也要骗我。”
什么“再也不会留你一人”?
明明在十年前,他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抽身离去,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这人间存在过。
原来,不是遗忘。
是她亲手掘了坟墓,将那个给予她名字、剑与光,却又在最灿烂时亲手掐灭一切,只留下无边黑暗的人——
连同自己那颗曾全然信赖的心,一并埋葬。
“柳鹤风……”十年后再次念出这个名字,纵使心防已铸就如万载玄冰,那汹涌的恨意与蚀骨的思念,依旧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五脏六腑间疯狂灼烧、翻搅。
恨与爱,早已在时光的废墟里纠缠不清,难分彼此。
而最深处、最冰冷的底色,竟是这永无止境、噬魂销骨的——
相思。
柳鹤风。
闲云野鹤,来去如风。
最终,只留给她一场彻头彻尾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