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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茶童 ...


  •   月上中天之际,房门映上两个人影,一杆竹管从门缝探了进来,徐徐喷出一股白烟。片刻过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房内几人却丝毫没有察觉,显然已经被迷晕过去。

      一男一女悄声走近屋里,径直来到方苟前伸手到他的衣襟里掏摸,掏出了鼓鼓囊囊的一袋子,打开一看,果真是那十几两银子!

      两人对视欣然一笑,男子还要继续摸索,女子喝道:“今天的药下得少了,经不起折腾!我们赶紧把人丢水里去得了!”

      男子被吼了一顿,瑟缩一下,连忙点头,正要和女子合力抬起方苟,一只手却猛然搭上了他的胳膊!

      男子吓了一跳,转眼看去,只见方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登时吓得一激灵,喊道:“妈呀!”

      这男子正是渔夫,女子则是他的妻子。妻子没察觉,反倒被他吓了一跳,骂骂咧咧起来:“你个臭瘪三喊什么喊,非得人喊醒了才罢休啊?!裤、裆没几两肉的家伙,做事也没点数——”

      话音刚落,却见本应昏迷的方苟猛然翻身而起,一脚踹来,登时将渔夫踹得一屁股栽进墙角。

      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惊叫出声,然而下一刻一条烧火棍迎面挥来,她慌忙避开,却还是被砸中后背,痛得惨叫出声。

      双手攥着烧火棍的望春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痛打落水狗似的一路追着她猛打:“恶婆娘,你这恶婆娘!还想抢我们钱?我打死你!”

      躺在草垛上的老叟翘起二郎腿,悠哉得像看戏,感叹道:“哎呀呀。”

      这边方苟与渔夫打了起来,三两下就将渔夫牢牢制服。渔夫显然没想到这毛头小子居然还有两把刷子,顿觉完了,忙将钱袋子丢出来,求饶道:“饶命啊,这钱我不要了,求您放过我吧!!”

      方苟看也不看那钱袋子,沉声道:“我妹妹在哪?”

      渔夫看那用蛮力将自家婆娘打得嗷嗷痛苦的望春:“那那那那不就是吗?”

      “那个被你们拐走的小女娃!”

      渔夫道:“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方苟幽幽冷笑一声,“你知道卖人的暗市在哪,却不知道被拐的人去了哪?我们这样什么规矩都不懂的外来者闯进去,那些牙子本该防备,偏偏他们还愿意搭理我们几句,就是因为有你在。你干的是这种买卖,却又够不上蛇头的位置,所以他们对你爱答不理,甚至有些鄙夷。”

      方苟一字一句道来,渔夫的脸色忽红忽白,恼羞成怒地要瞪人,可一对上方苟阴沉的目光,顿时又吓得缩了回去,浑身发抖。

      干掠卖的就是一窝猪狗不如的渣滓,偏偏这行还穷讲规矩,谁能常拿到上好货色,谁能牵到贵人的线,谁就是大爷。像那些蛇头,一般就是专给富贵人家做事,买得多,出手也阔绰,自然受牙子追捧。

      渔夫平日里多做的都是小偷小摸,只是曾经把自己的两个小女娃卖给了别的想要养童养媳的人家,自此得了点甜头便开始干掠卖,只不过他半路出家,没半点人脉,所以那些牙子知道他却又瞧不起他。

      “你从遇到我们就盯上了我妹妹,把我们带到面摊,是因为那里有买主在看货。说!到底是谁拐走了我妹妹?”

      见渔夫颤颤巍巍不肯开口,方苟拿起另外一根烧火棍,往渔夫的腿上一棍子敲了下去。

      渔夫顿时响起杀猪般的声音,大叫:“是、是老刘家他们想要一个女娃!”

      “要来做什么?”方苟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森然。

      “我不知道,他就说想要一个手巧的,估计想要做事利索的童养媳吧……”渔夫哆嗦得说话也不利索了,仍不忘为自己辩解,“真不是我拐走你妹妹的,他们说要自己亲自挑,我只是负责把人带过去而已啊!”

      方苟道:“带我们去!”

      一旁的老叟适时地起身,递来一捆本来放在草垛里的麻绳,笑道:“游街示众去喽。”

      这两人死不足惜,游街示众固然能解气几分,然而大半夜的却没有众可以示。望春恨得牙痒痒,粗鲁地搡着这两人带路,每搡一下就趁手狠狠掐一把,把这两人疼得一路嗷嗷叫。路过别家院子,惊得鸡飞狗跳。

      公鸡长鸣,天渐渐亮了。

      渔夫两夫妻带着他们穿过大半个镇子来到山脚下的一座民房,还没走近便见一个小小身影推开篱笆门跑了出来,蹲在屋旁的小溪前淘水洗脸。

      那身形纤薄,若不是动作活泼轻快,方苟当真以为是方枝儿。

      一个妇人随即推门出来,看见小女孩正在玩水,便嗔怪道:“丫丫,快进来,该吃早饭了!”

      望春一见这妇女,登时变色大叫:“是她!就是她抱走枝儿的!”

      妇人循声望来,也是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一把将小女孩抱起,冲回屋里砰地一下关紧屋门。

      眨眼,方苟等人跑到了屋前,望春拼命拍门叫喊:“就是你拐走枝儿的,你别想逃!化成灰了我也认得你!”

      可门后悄无声息,望春气不过,狠狠掐着渔夫的耳朵,怒道:“把你的贼同伙给我喊出来!”

      渔夫哎哟哟地叫着,喊道:“老刘你就出来吧,还能逃哪儿去啊!”

      方苟抬脚一踹,那木门哐当一声摔了下来。屋内一眼望尽,不见任何人影。此外还有两个房间,正要进去找,一个男人拎着菜刀猛地从房间冲出,胡乱砍了过来。

      方苟用渔夫挡在身前,渔夫吓破了胆子,一遍屁滚尿流地躲着一边哭喊:“老刘!是我啊,老刘!快住手!”

      然而那男子哪管谁是谁,闭眼径自乱砍,凶狠却莽撞。方苟只是伸腿一绊,男子就摔在地上,吃了一嘴泥,这才睁眼看人。

      眼看望春冲进房里,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要去拽望春:“不准进去!”

      方苟捡起那菜刀,掂量了一下,是把拙刀,便横在男子跟前,男子顿时后退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把人带出来。”

      男子嘴唇抖了抖,兀自道:“不!”

      进房内搜寻的望春打开竹编衣柜,看见妇人抱着小女孩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大喊:“狗子哥,在这里呢!”

      望春正要上手将她们拽出来,可手还没伸过去,妇人已经梨花带雨地哭泣起来,弄得她猛地一僵,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明明他们才是受害的人,怎的突然就成了一副恶人模样?

      屋外,方苟问那男子:“你就是老刘对吧?”

      男子还没回答,渔夫便点头一叠声地替他应了。

      “我妹妹在哪?”

      男子气短地答话:“我不知道……”

      方苟闻言,冷脸转头,提着刀走向房间,男子当即扑上来抱住他大腿,两人在房门对峙。躲在衣柜里的母女看见方苟拿刀对着男子,急得跳出来。

      方苟蹙眉,渔夫说这家想要一个手巧的童养媳,可他只有一个女儿,要童养媳何用?

      “我再问你一次,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男子还想嘴硬,方苟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朝母女大步流星走去。男子来不及阻止,便在后头惶急大喊:“柳坪茶庄!她在柳坪茶庄!”

      方苟霎时停下来,回头看他:“柳坪茶庄?”

      男子捂脸哑声道:“我们是柳坪茶庄的茶农,庄里要找身轻手巧的小娃娃去采茶,看中了我的丫丫,我只好找来一个女娃代替丫丫送了去。”

      茶农,就是卖身入茶园终日只为养茶、采茶和制茶而活的农民。这种通常全家都以茶为生,男方多养树,女方则采茶制茶。又因茶树低矮,小孩反而更好采摘,所以他们的后代从小采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除非这采茶的活儿,不是一般小孩能干的。

      方苟质问:“去何处采茶?”

      男子嘴唇都在发颤:“云殿山。”

      方苟一怔,他知道这座山。

      此山名取自云上仙殿的意思,因其高耸入云,少有人能登顶,所以山上并无茶农种茶。

      然而这山上有两株天生天养的百年古茶树,就长在峭壁之上隐在云霄之中。

      “是飞天茶吗?”

      方苟此话一出,那男子登时放下双手,露出有些错愕的脸,显然没想到这世上罕有的茶竟然有人识得。

      “是、是的。”

      方苟还记得在十几年前,当时的扬州刺史曾于他生辰之际将此茶作为贺礼送入宫中,连喝惯好茶的方苟在尝过一口后也为之称赞不已。

      而此茶之名更令人惊艳,名为飞天,因其采自两棵长在云殿山峭壁之上的古茶树,采茶者如同仙女飞天腾云驾雾,顾得此名。

      为何是仙女飞天?

      因为只有身轻如燕之人能够爬到茶树上而做到不伤茶树分毫,也只有极其柔巧的手才能尽可能采到更多更好的叶芽,是以采茶者多为女童,或是天赋异禀的少女,才有了这媲美仙女飞天之景。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女呢。

      这名字越美妙绝伦,背后便越是血泪斑斑。仅凭一根麻绳吊着在绝崖上采茶,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成人尚且不能镇定自如,何况是孩童少女?这茶树一年能采两季,满树叶芽最多凑出三斤茶,可每回为此掉下山粉身碎骨的人就有三、四个。云殿山巅有如凌霄仙境,山下却惨烈如地府,葬了冤魂无数。

      方苟得知这血淋淋的真相之后,当即招来扬州刺史严厉斥责,并下令从此禁采此茶。

      飞天茶自此绝迹于人间。

      ——他本来以为如此。

      却没想到!

      难怪这茶农宁愿冒险拐来别的孩子也不愿送自己的孩子去,因为这根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昨夜看见的宋家部曲在暗市买回去的孩子必然也是为了这个。

      那时候他还感叹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值二两银子,却没想到,他们还要用几十个活生生的人去换那三斤的茶。

      望春不知这云殿山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这飞天茶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这茶农拿方枝儿顶替他女儿送去了一个叫柳坪茶庄的地方,当即怒道:“明明是你女儿要去的地儿,你抓我枝儿去做什么?!赶紧换回来!”

      说罢,便要拉那叫丫丫的小女娃出去把方枝儿换回来。

      那茶农和妻子齐齐抱住女儿不放,哭喊:“不要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吧!丫丫怕高得很!要她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肯定会掉下来摔死的!”

      “丫丫就是我的命根子,求求你们放过她!你妹妹人小机敏手还巧,一定能够平安归来!到时!到时我一定将她好好地送回给你们!求你们了!”

      “什、什么意思?”望春被他们一阵声泪俱下的话唬住了,魂不附体地喃喃道,“什么掉下来摔死?什么平安归来?”

      方苟看着那个被父母护在怀里不放的小女孩,一身布衣朴素却整洁,明明一脸忐忑,却仍睁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巴巴地瞅着方苟,因为她知道自己被父母好好保护着。

      方苟默默地与她对视片刻,目光落到一旁桌上的鲁班锁,分明就是他亲手做给方枝儿的那个。

      他想起昨日在面摊时,方枝儿就是拿着这个鲁班锁,专心致志地解了一遍又一遍,就为了跟他讨一声夸奖,却没想到因此被人盯上。

      方苟只觉心如刀绞,声音变得喑哑:“枝儿人小机敏手还巧?”

      他紧紧闭上眼睛,不愿再看面前这个小女孩,声音微微发颤:“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没我牵着连站都站不起来。你也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让她变成今日这样——”

      她也是我的宝贝,凭什么要为了你的女儿去送死呢?

      方苟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竭尽全力才能将这句话压回喉咙。睁眼,再次望着这一家三口。

      茶农与妻子哭喊着朝他磕头请求,何其绝望可怜,可方苟心里仍无法抑制地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怨气。他又不禁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这股怨气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化解。

      他要怨谁呢?怨这对为了保全自己女儿而选择推他的枝儿去送死的夫妻吗?

      他能做什么呢?抢了这小女孩去把枝儿换回来吗?

      可稚子无辜。

      他的枝儿是,这个小女孩是,那些为宋家采茶的孩童也是。

      方苟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带我去柳坪茶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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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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