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李诱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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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了好一会，她才留意到金韩载并没有挪动，而且显然依然在盯着她看，仿佛对话并没有结束，这让她有些发窘，但也忍不住有些好笑，“所以？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直接开口。”
“故事说完了？”金韩载并没有对整个故事做任何评价，而是有些不满地问——自从当了议员了解到那么多民间疾苦后，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投入地进入了一段故事中。
安娜开口道：“起码童年和青少年已经说完了——不要用这个表情看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嗯……这女孩最后真的就这么消沉下去了嘛——这一点显然相当重要。”
“为什么？”
“因为感觉上她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受过高等大学教育，而且她也不像是一直停留在原生的底层阶级中的……呃，命运。她的命运也不像是会一直停留在底层阶级中……”看到金韩载难得一见的窘迫表情，和他挑选词句的小心谨慎，安娜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吧，”她耸了耸肩，“这个故事的确有个转折点——当然我估计你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毕竟我之前也说了，那是那女孩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光。如果她真的顺从命运的安排，始终围绕着如何打工赚钱，或者应付家里的烂摊子，然后凭借漂亮的外表找一个以她当时的阶层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丈夫——接受丈夫的接济，最好是当地的暴发户或者土豪，这至少会给她解决所有的燃眉之急，而她也不过是成为一名全职太太而已
安娜的语调，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捉弄后的麻木与苍凉，在汉南洞露台微凉的夜风中消散。她摊开手的动作，刻意维持的轻松下，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深埋的伤痛。金韩载沉默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心疼、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安娜所描述的，那种被贫穷、疾病、死亡和生存压力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安娜看着金韩载脸上那近乎凝固的震惊，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平静。她并不需要他的怜悯，甚至不需要他完全理解。将这段尘封的往事说出来，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洪川郡老屋拆迁时扬起的尘埃味道，继续讲述那个少女如何在深渊中抓住最后一丝微光：“但故事的确出现了转折。”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事实上，那段悲惨的岁月没有压垮她。”
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属于凯瑟琳烙印的坚毅，“幼年时那个白人贵妇教会了她最重要的一件事：扑克脸。哪怕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也要坚持体面，保持冷静。”
“因此，她没有听从命运对她的指使。”
安娜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屑，“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找到了一个机会。她想着，至少先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去做。在那场面试中，虽然她仅仅高中毕业，还没来得及上大学，但是凭借着首尔外国语高中提前毕业的资历、首尔大学录取的资格，以及……那个白人贵妇带给她的各种技艺和知识——完美的英语、上流社会的礼仪、对文学艺术的鉴赏力……她征服了面试官。”
安娜的叙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个改变命运的面试场景。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然而，在那场面试中，她见到了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女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相遇感，“虽然姓氏一样，但她见到的那个女孩，优渥奢侈的生活让两人的命运如同云泥之别。她被那个高傲的女孩羞辱了。带着施舍和贬低的意味，让她去帮忙取一些东西。她到了那个高傲女孩的家里。她看到了那个高傲女孩华丽的住所，衣帽间里琳琅满目的昂贵行头，梳妆台上闪烁着光芒的珠宝首饰……鬼使神差地，她被暂时隐藏的野望，如同沉睡的火山般，猛地喷发出来！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获得世俗上的成功！拥有这样的生活！”
安娜撇了金韩载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我想，你应该能猜到，女孩遇到的这个高傲女孩是谁了吧？”
金韩载的眉头紧紧锁起，结合之前安娜提到的“李安娜”和她在三星总部的闹剧，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就是前几天大闹三星总部，试图勒索我的那个……李安娜？”
安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着她的叙述，默认了这个答案：“女孩看着高傲女孩的一切，一股强烈的妒忌上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激发的狠劲，“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偷偷试穿了高傲女孩的行头。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昂贵的衣裙勾勒出她年轻美好的身段，精致的珠宝点缀着她光洁的脖颈……那一刻，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誓：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一定要拥有这样的生活！因此，给别人打工，尤其是卖苦力，绝不是上策！”
安娜揭示了那天让她改变轨迹的行动，“她取了东西后，就回到了自己暂时居住的、简陋的住所，没有去上班。而她取完东西后，像被魔鬼诱惑一般，带走了一些东西——不是高傲女孩的那些昂贵的行头，而是……而是已经废弃了的高傲女孩的过期护照，和一张……哈佛大学的学位证书！”
金韩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显然没料到这个转折！偷取过期护照和学位证书？这简直是……疯狂！
安娜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道：“女孩在昏暗的居所里，看着那张在灯光下仿佛透着金光的哈佛证书，终于明白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激动，“明白了高傲女孩之所以能够如此高傲的底气——除了金钱，就是这张哈佛证书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光环和话语权！”然而，她的语气很快转为冷静的审视，“可是，女孩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她跟着白人贵妇学过礼仪，也接触过一些上流社会的做派。她仔细端详着那张证书，总觉得有些地方透着古怪——行文格式似乎不太对劲，某些章印的规范也显得模糊……她带着疑惑，开始小心翼翼地走访打听。最终，她震惊地发现——原来那个高傲女孩根本没有从哈佛毕业！她只是弄了个假证书来糊弄她的父母和外人！高傲女孩的那个操作，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女孩前方的路！为她提供了一个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快速获得成功的‘范本’！”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豁然开朗，“原来，一切规则都可以被突破！只需要你看起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也正是在这期间，她彻底坚定了改变命运的决心！她想模仿，并最终超越那个高傲女孩！正如她幼年时想成为并最终看穿了那个白人贵妇一样！她给自己改了名字——一个更符合‘精英’形象的名字。并开始对自己的简历进行‘优化’。她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哈佛在读、但因家中有事暂时回到韩国的精英女孩。对当时的韩国补习环境来说，‘哈佛’所带来的巨大光环，足以冲破一切！可以让人没那么细究她是否真的是哈佛的学生！所以，她幸运地进入了一个补习中心。凭借着精心包装的履历和白人贵妇赋予她的真才实学：英语发音、学识和气质，她以远高于普通讲师的薪酬，得到了一份工作。”
想到当年那个幼稚仓促却又胆大包天的决定，安娜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后怕和感慨：“那时候，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她描述着那段疯狂拼搏的岁月，“不断地讲课，利用课余时间疯狂地提升自己，钻研教学方法，研究考试技巧。最终，她获得的回报和薪酬，解决了她当时的燃眉之急——支付了母亲的养老院费用，也让她有了一点积蓄。但更重要的是，女孩的能力为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赞誉！补习中心的领导、家长，尤其是她教的学生们，都对她赞不绝口！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也可以真的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这一切的认可和回报！”
然后安娜的声音随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如影随形的恐惧，“但是，日复一日的担心如同阴云般笼罩着她。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精心编织的‘哈佛在读’身份被人发现是假的，会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后果？她只能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用加倍的努力和出色的教学成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随后，安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芒：“而有一件事，也的确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命运转折的戏剧性，“她的一个学生，在她的悉心教导下，竟然拿到了耶鲁大学的offer！命运仿佛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然教出了耶鲁的学生’！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第一次意识到——她能把假的变成真的！她能把别人送进常春藤，为什么……不能把自己也送进去？！”
“她真的找到了一条更安全的、更能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
安娜看向金韩载，捕捉到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动容。她继续讲述，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是，摆在她跟前的，还有重重阻碍！”她列举着现实的冰冷枷锁，“她的母亲还在养老院，需要持续的费用。申请哈佛大学需要高昂的申请费、托福和SAT考试费、中介咨询费。而申请哈佛大学的难度，也如同登天。就算真的考入了哈佛大学，在波士顿的生活开销——学费、住宿费、生活费、书本费……这一切都需要钱！”
“她知道这一切都需要钱，可她该怎么办呢？”安娜的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对当年那个绝境中仍不放弃思考的少女的赞许：“想！她只能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绝境求生的智慧光芒，“她必须使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从她所知道的那些有限的信息里，寻找可解决的思路！除了按部就班地在补习中心上课赚钱，积少成多……还有什么办法能快速筹集到这笔改变命运的资金？”她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命运眷顾的不可思议，“就在她一筹莫展、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封信如同天降甘霖般寄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封拆迁通知书！代表着洪川那个承载着她贫穷卑微童年、记录着父母无尽辛劳的李家西服店老屋，被市政府规划进了核心地区范围！她收到了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拆迁款！想想看！这个女孩已经拥有了真正能考入常春藤大学的能力和决心！而这一笔从天而降的拆迁款，成了改变她命运的、最关键的契机！事情，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了！这会给女孩的未来带来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安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深深的感慨：“当然，女孩为了确保能够顺利申请哈佛大学——毕竟哈佛的难度和耶鲁相比，还是有着差距——她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她描述着那个周密的过程，“既然钱已经不是问题，她就要让自己的履历变得无可挑剔！她把自己曾经在首尔外国语高中提前一年、以前1%的顶尖成绩毕业的经历，以及曾获得首尔大学人文学院录取资格却因故放弃的硬实力，都完美地填充进了申请文书里。”
“而且，她真真切切地、含泪地写下了自己因为没有钱而不得不放弃首尔大学，现在通过自身努力赚到足够学费，渴望继续获得教育、改变命运的心路历程。她相信，这种在绝境中不放弃、自我拯救、追求卓越的经历，一定会打动哈佛大学的招生委员会！”
安娜继续描绘着那段充满挑战却也充满希望的申请岁月：“她需要证明她‘拯救自己’的证据。”她解释道，“于是，她装作自己在韩国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需要再次回到美国继续上学。她声称哈佛大学有个项目邀请她参加。她甚至打印了一份伪造的、看起来非常正式的项目邀请函。她转而拜托补习中心的领导、她教过的学生家长、以及那些认可她能力的学生们，请求他们为她写推荐信，以证明她的优秀和潜力，帮助她顺利进入哈佛大学的那个‘项目’。”
“而这些，真的被她搞定了下来！”
安娜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对当年那个拼命少女的疼惜：“后来，她开始了疯狂的备考冲刺。”她描述着那段地狱般的岁月，“她参加了托福和SAT考试。在那段日子里，她付出了比当年在首尔外高苦读时更加倍的心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花大价钱专门聘请了常春藤教育专家，进行一对一的文书打磨和面试模拟。最后，托福和SAT被她以接近满分的成绩啃了下来！其实并不困难——毕竟她在幼年时，那个白人贵妇就教给了她近乎完美的英语发音和深厚的语言基础。”
她描述着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最后，她穿上了一身用拆迁款购置的、得体的新衣服，带着精心准备的申请材料和满满的自信与忐忑，走进了哈佛大学最后的面试……面试感觉是在极其顺利中完成的。但当时，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的梦想，真的能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成功吗？她比其他人真的更好吗？面试结束后的一个多月，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当她颤抖着手，点开那封来自哈佛大学的邮件时——她收到了哈佛大学哈佛学院（Harvard College）的录取通知书！哲学专业！并且伴随着全额奖学金！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有预想中的大悲大喜，因为她根本还没从‘录取成功’且‘全额奖学金’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她真的被录取了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个真真正正、靠她自己拼搏而来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安娜的叙述终于停了下来。她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月光下，她的侧脸带着一种倾诉后的疲惫，却也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光芒。她转头看向金韩载，等待着他的反应。
金韩载就坐在她身边，保持着倾听的姿势。然而，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安娜预想中的赞叹、钦佩或是如释重负的欣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凝固的神情。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安娜所经历苦难的深切震撼与心疼，有对她绝境中展现出的惊人智慧与勇气的难以置信，有对命运如此残酷却又在最后关头给予一丝垂怜的荒谬感，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沉的失落与怅惘。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妻子。那个在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安娜·李教授，那个优雅从容的三星家族儿媳，她的脚下，竟然踩着如此崎岖、泥泞、布满荆棘与陷阱的来路。她所取得的每一个成就，都浸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汗水和泪水，甚至伴随着难以启齿的冒险与伪装。
他忽然意识到，他与安娜之间，那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下，横亘着一条由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所塑造的、深邃无比的鸿沟。他从未真正理解过她内心的坚韧与伤痕，从未真正触摸过她灵魂深处那份被苦难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与决绝。这份迟来的、深刻的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传奇。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份挥之不去的、深沉的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李诱墨（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