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李诱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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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韩载脸上那份深沉的怅然若失，清晰地映照着他内心被彻底颠覆的认知与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安娜的故事——从洪川郡绝望的深渊，到凭借拆迁款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攀上哈佛的巅峰——像一部充满血泪与奇迹的史诗，在他眼前轰然展开。他出身于云端，习惯了俯瞰，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从泥泞中挣扎爬起、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艰辛。那份震撼、心疼、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名状的疏离感，让他久久无言。
安娜看着金韩载凝固的神情，心中那点倾诉后的释然渐渐沉淀。她并不需要他的怜悯，但这份沉默，让她意识到自己故事的重量，远超乎她的想象。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哈佛图书馆陈旧书卷的味道，继续讲述那个少女如何戴着荆棘王冠，在学术的巅峰上继续攀登：“收到了哈佛大学的offer后，女孩当然为自己高兴，”安娜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务实，“然而，整件事还是有一个阻碍：那笔改变她命运的拆迁款虽然算是个天文数字，但在昂贵的美国留学费用面前，仍然相形见绌。她需要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和金钱，把自己送上真正的顶端。因此，仅仅一个学士学位，远远不够。”
“她需要好好筹谋以后的路线。因此，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了——她要利用本科的时间，去叠加攻读硕士学位！”她分析着这个计划的优势，“这样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省下额外几年的时间和对应的庞大生活开销。计划就这么被定下来了。她安顿好住在养老院的母亲后，就开始了疯狂的盘算。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提前做点什么，也许这个本硕连读的计划将会再度被命运弄走。她会坠落回以前的生活，再也没有机会逃离——”
安娜描述着那种近乎偏执的投入，“就像是着了魔，中了什么蛊，她开始在还没去美国的前七八个月，就提前修习了本科哲学的核心课程！她往返于图书馆和那个暂住的狭小居所，唯一的任务就是把本科阶段的课程快速地、彻底地掌握，为她能叠加攻读硕士作准备。在修习哲学专业的艰深书目时，她敏锐地发现自己对于文学有着强烈的兴趣和天赋！这可能源于幼年时，那个白人贵妇对她教导的文学赏析能力所埋下的种子。”
她的语气充满力量，“她快速地充实着自己，贪婪地吸收着知识……”安娜几乎是本能地回忆着那段燃烧生命的岁月，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对当年那个拼命少女的冷峻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骄傲：“她以前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学术潜力，甚至不知道她竟然真的能把大学的课程都啃下来。以前，她只知道自己有着得天独厚的美貌——因为她很漂亮，而且天生丽质。”
“但在那天，当她发现自己真的能理解那些晦涩的哲学命题，能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如鱼得水时，她意识到——她真的有做学术的天赋！在需要的时候，她真的可以把所有知识都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并且融会贯通！她的努力奏效了。她知道，原来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真的能改变一切！”安娜描述着哈佛的挑战，“入学哈佛以后，她立刻向学术顾问表达了自己叠加攻读硕士的请求。”
“而这并不容易。硕士的攻读不像本科那样按部就班。你需要找到愿意接收你的导师才行。”
“她花了一周时间，像猎人一样调研了研究生院，筛选出哪些是思想较为开明、可能接受这种‘跳级’申请的教授。最终，她选择了一位研究比较文学的权威教授作为目标。她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在承受着繁重本科学习的同时，还去旁听这位教授的所有研究生课程，并主动申请担任他的课程助教！”
一种透支生命的疲惫和坚定在安娜的叙述中展现，“为此，她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努力得到了回报。在经过了无数次对她本科能力的严苛验证，以及无数场堪比毕业答辩的深度讨论沟通后，哈佛终于确认——这个女孩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学术天赋！她被批准参加研究生院的联合文学硕士项目！”
然而，胜利伴随着更严苛的条件，“但这个项目的完成目标，被学院下了死命令：她必须在这本科的学习期间里，高标准地完成本科和硕士阶段的所有核心课程，并优异地通过所有考试！且，她的本科荣誉论文和硕士毕业论文，也必须具有显著的创新性！她才可以同时被授予学士和硕士学位！”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个目标的完成难度，堪比登天！女孩对她的未来学习生活感到担忧，但她别无选择！她开始了自己的征程——她当然必须拿下这些硬骨头！哪怕宵衣旰食，不眠不休！而她对此很有信心！她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她已经抓住了机会！她必须逃离像以前那种绝望的生活！她一定能做到！”
在金韩载难得略微瞪大眼、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叹表情中，安娜双掌轻轻一合，唇角绽开一个混合着疲惫与自豪的笑容：“就像是她预想的那样，她在大学本科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虽然她知道也许并不好过，但是她没想到压力竟然这么大！”
安娜描述着那段非人的生活，“女孩在大学里没有任何社交。围绕她的，除了图书馆就是论文和咖啡。她几乎将一天24小时压榨到了极致！每天总是睡不醒，因为时间不等人！她必须要让自己优秀到鹤立鸡群，优秀到哪怕是在哈佛大学这个全世界最顶级的学术殿堂，也没人可以压制住她的光芒！哲学的逻辑思辨和比较文学的广博深邃，让她经历着跨域的重压！但是，这些都被她一一解决！啃了下来！”
想到在哈佛那段燃烧生命却也重塑生命的岁月，安娜脸上的愁容慢慢地淡去了，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庆幸和一种深沉的满足：“是啊，在那个时候，在她终于解决掉本科和硕士双重难题的时候，那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她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温柔，“她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要拿到改变她人生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跳板！当时她是多么的满足，多么的知足，多么的……幸福……”
安娜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种走向终章的平静：“很快，她的本科荣誉论文和硕士毕业论文，都被她提前一年完成了！”她的语气带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她要毕业了！她真的做到了！”
“完成了学院给她的、近乎不可能的目标！完成了所有严苛的考试和具有创新性的论文！千辛万苦，不敢有一点懈怠！她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而她在哈佛的故事，也来到了终点。”
哪怕是现在，安娜也一直庆幸当年的自己并没有完全只依托于学术成就：“毕业以后，她深刻地知道，大学三年虽然超额完成了学习任务，但自己过去三年一直缺席于哈佛最宝贵的资源之一——社交圈。哈佛的人脉交际所能造成的影响，绝不比她拿的那两张毕业证书弱！她必须要在返回韩国之前，将过去三年缺失的人脉都弥补回来！这一点智慧，她必须要有。”
“因为她每年都有全额奖学金覆盖了学费，因此留学期间主要产生的是生活开销。那笔天价的拆迁款，早在她离开韩国前就用作理财资本，几年下来已经涨了不少。于是，她利用着那笔钱武装自己。她购置了昂贵而得体的行头，将自己的形象焕然一新。凭借着她‘三年拿下哈佛本硕双学位’的传奇标签，她成功地挤进了哈佛最顶级的社交圈层。无数的欧陆老钱家族继承人、硅谷新贵、华尔街精英、政坛新星……对她赞不绝口，觉得她值得交际和接纳。而她，终于完成了学业成就和人脉资源上的双重更新！”
安娜的目光转向金韩载，带着一丝完成了漫长讲述后的释然和淡淡的探寻。她看到金韩载似乎有开口的意思，抢先一步，微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毕业后，她回到了韩国，去养老院接回了母亲。”她快速勾勒着后续，“凭借着剩余的拆迁款和那份金光闪闪的哈佛履历，她在首尔买了房子安家。”
她描述着那个告慰的时刻，“她和母亲回到洪川，拜祭去世的父亲。在父亲的墓前，她将多年的委屈、挣扎和如今的成功，通通宣之于口。”
“因为之前的经验，她还是去了那个曾给她机会的补习中心。凭借着哈佛本硕的传奇履历，她开设了顶尖的升学指导项目，在教育成果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和丰厚的回报。”
“在那之后，她尝试开始写作。将自己多年来的坎坷经历、深刻观察到的形形色色女性的命运，都写进了她的首部作品里。”
“凭借着首部作品的巨大成功和深远的社会影响，她终于彻底跨越了阶级的鸿沟，成为了首尔大学的教授，并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金韩载身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嫁给了一个韩国本土的老钱子弟。”
看到金韩载似乎又想开口——或许是想问关于他们婚姻的细节，安娜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至于她的婚姻生活，”她眨了眨眼，“那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我们可以下次再说。”
金韩载难得地显露出一丝讪然，听话地合上了嘴，不再试图追问。安娜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那副难得吃瘪的样子，强迫自己感到好笑——确实，当用一种稍微抽离、甚至带点戏谑的态度来看待这些沉重的过往时，事情本身也会变得轻松一些。
“好啦，”她拍了拍手，像是要驱散空气中残留的沉重，“连‘后来的事’都说完了——”她歪着头，带着一丝俏皮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看向金韩载，“你有什么感想吗？”
金韩载此时的反应，是安娜从未见过的。他一贯维持着冷静、自持面具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的裂痕。听到安娜的问话，他明显地顿住了——又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时间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组织自己的语言。
“那我想……”他慢慢地说，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和斟酌，“那我想，如果她连这样的命运都能改变，如果她真的能从那个底层的——”他似乎意识到这个词可能不妥，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会招致你的抗议，不过我还是要说——那个底层的，我不知道……绝望的环境里走到……唔，走到，嗯，走到一个全球性的舞台……” 他罕见的语无伦次，真的很有娱乐性。
安娜咬住嘴唇，强忍着笑意，期待地看着他搜索枯肠的样子——也许单单是目睹金韩载议员词穷的这一幕，就足以让她回味许久。
然后，金韩载再次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投向安娜。在露台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映照下，他那双深邃的棕黑色眼睛，此刻显得又亮又温柔，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他注视着安娜，唇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露出了一个安娜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纯粹的、带着深深触动与理解的、浅浅的笑容。
“那她一定是个非常、非常、非常……”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最终，一个带着温度、甚至一丝宠溺意味的词轻轻吐出，“……‘努力的女孩’。”
安娜愣住了。
真真切切地，她愣住了。
这是她没有期待到的回应，这也是她不熟悉的模式。她想起那段遥远的过去，她的童年和少年，那些苦苦挣扎的日子。是无数次尝试起飞又摔在地上的痛苦，是心头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和不甘，是攥着拳头问老天凭什么的愤恨。是那些黑得透不过气、几乎要把她吞掉的负面……她从没想过，这段浸透血泪的奋斗史，在金韩载的眼中，最终竟会凝结成这样一个词——“努力的女孩”。
她瞪着金韩载微弯的唇角，注视着他那双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的、盛满温柔星光的棕黑色眼睛，注视着这个浅淡却无比真诚、仿佛能融化一切寒冰的笑容……安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一种酸涩而温暖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久违的生涩感，扬起了自己的唇角。
“是的，” 她扬起头，靠在沙发背上，开始笑。那笑声起初有些压抑，随即变得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释然和难以言喻的轻松，“确实——你说得对——她真的是——她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努力的女孩——”
她的话忽然顿住了。
因为金韩载探过身，主动缩短了他们之间那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的动作有些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不太习惯这种主动的亲密。但那股熟悉的、清爽的柑橘调古龙水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微温的体热靠近了她的肩侧。
这的确是一个拥抱。
一个主动的、带着明确意图的拥抱。
金韩载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地带向自己怀里。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却又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像是他居然在主动放弃了冷酷的伪装，主动流露了深藏的情感，主动表达了无条件的支持：“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想要送给这个女孩一个拥抱。”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然后清晰地、郑重地说道：“我想，这是我能表达的……对她最高的敬意。”
安娜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她对丈夫金韩载的拥抱并不陌生，但此刻这个拥抱，承载着截然不同的分量。几乎是本能地，她的手滑上了他宽阔的肩胛骨，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埋入了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里。
多奇怪啊。
这分明是一个极其动人、充满温情与理解的温馨时刻。
可不知为什么，埋首在他怀中的安娜，却实在忍不住……鼻尖发酸，眼眶发热，一股汹涌的泪意，毫无征兆地、决堤般冲垮了她精心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扑克脸”防线。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李诱墨（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