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海》雪野芽

14、七天

　　饭一吃完，唐离想帮忙收拾碗筷，却被凌阿奶拉去了前店试衣服。

　　后院饭桌上的碗盘已经端放在厨台，凌越正在厨台后站着收拾残羹，看到靳如司从过道转进厨房，他云里雾里地问：“靳哥，你刚才为什么要让我对唐小姐那样说？”

　　靳如司走到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弯身洗着手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
　　凌越立马不服气地纠正：“我都二十二了。”

　　靳如司关了水龙头，直起身，淡笑看了他一眼，从厨台墙边抽了张纸巾擦手，似乎并不打算张口。

　　凌越心知肚明的低过头，继续将盘中剩菜赶在一起，“你不说我也知道，连阿奶都看出来了，你看上她了。”

　　靳如司唇角弯了个弧度，并未反驳，只是仔细擦干洇湿两只手的水。
　　而凌越困惑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只是没搞懂你为啥让我那样说，去罗刹海看海的人哪里是十一二点出发，我看你——”
　　凌越突然间反应过来，露出恍悟的笑，看向靳如司：“靳哥，你故意的吧你。”

　　“都这么聪明了，刚才还问我做什么。”靳如司含着抹笑，将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要走。

　　凌越突然一下窜到他身前，张开双臂阻拦，脸上激动的笑容兜不住，“靳哥，人唐小姐明天就要走了，你是不是想干什么大事啊？”

　　与其说凌越对靳如司喜欢上了谁反应平静，倒不如说他一直在后知后觉的回味，他的反应总有些迟钝，人却并不笨。
　　现下猜到靳如司因为喜欢别人而要付出行动时，他才流露出对他的震惊。
　　毕竟他靳哥可是镇上女人难以攻克的“靳老板”啊。
　　可现在他却看上了一个从北方来旅游的游客。

　　靳如司伸手将他别到一边，“都说了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
　　凌越往左踉跄了一下，回身立刻冲着他的背影嚷，“都说了我二十二了！”

　　靳如司走得两耳不闻，凌越的痛处被踩了两次，越想越气，他两大步扒到门框边，偏身探出头去：“靳哥，我劝你别太自信，唐小姐看起来像块冰霜似的，不管你有啥大计划，都不一定会成功。”
　　明明是想出口闷气，可凌越却说得轻声细语，像连自己都认为自己说的话没有底气。
　　等看到靳如司听完他说的话，脚步突然一停时，凌越呼吸瞬间提起，仿佛那站在后院光亮涌进过道的暗淡身影多么令人屏息。

　　完了，完了。
　　我肯定说错话了。

　　凌越心里忧惧的七上八下，却只听到靳如司沉声来了一句：“也许会成功。”
　　“……”凌越突然忘却了刚才的提心吊胆，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她的确是来旅游的，可看起来却很迷茫。”

　　如果心不完全沉浸在旅游的路上，那对周围的一切会非常随意，就像走个过场，很轻易就听取他人透出旅行指示的话，省去大费周章做攻略的时间。
　　像那天他对夏夏说周末温度最高，罗刹海的风景最漂亮，而她也准备明天去一样。
　　他的话被她实施了。

　　但所有事情都包含变数 。
　　“或许，也不一定会成功。”靳如司说完这句像是连他都无法百分之百有把握的话，就径直朝那扇即将拉开的门走去。

　　-

　　“阿奶，我就要这两条吧。”唐离试完最后那条修身的吊带白裙，很满意，她回试衣间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拿着自己的遮阳帽和这两条裙子出来，放到柜台给凌阿奶结账。
　　凌阿奶笑着拿出手提袋，“行，阿奶给你装上。”

　　柜台后，站在的老太太低头将裙子折好，装进口袋，唐离往里随意一扫，瞥到了那台靠墙的棕色缝纫机，平铺在机台针头下的黑色布料延伸到机台边缘往下垂 。
　　那似乎是条黑裙的雏形。

　　唐离惊讶地看向凌阿奶，问：“阿奶，你还自己做衣服吗？”
　　凌阿奶看了缝纫机一眼，谦虚地说：“阿奶做不来复杂的，偶尔做些简单的款式来卖。”
　　凌阿奶说着，将手提袋递给唐离，“阿离啊，虽然你要的这两条裙子也是阿奶做的，可你穿在身上，我倒觉得我这手艺不值一提了，反倒是被你气质撑出来的。”
　　唐离伸手接过来时，神色更加惊讶。

　　她没想到这两条裙子也是凌阿奶做的，她刚在试衣间里的时候摸着看了一下，裙子走线非常工整紧实，可见细节非常用心，布料看着也不劣质，上手摸着都能感觉出质量上乘。

　　“阿奶，您是真的谦虚了，在我看来，您的手艺就是很好，能买到您手工做的衣服，是我的运气。”唐离夸赞的神情真挚，甚至直视着老太太的眼睛，让人看不出一点恭维。
　　手艺被人认可，没有谁不开心。
　　凌阿奶心里暖洋洋的，面上却说着自我打趣的话，“哎，你这孩子，倒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唐离笑了笑，正要问凌阿奶多少钱，准备付款时，老太太定定看了一下她，突然开始说起回忆过往的话，“其实啊，老太太我以前也只是开了个小小的裁缝店，平常就接些周围邻居修改衣服拉链的活，当然和我差不多辈的老家伙照顾我生意，会找我定制一些衬衣，凉衫之类的。
　　后来搬到这里，我本来还想开个裁缝店，是小靳建议我开个服装店，又根据我的想法帮着装修，找不同的服装款式给我挑选风格，老人家嘛，就是怀旧，所以我开的这家店风格就有点复古。后来我开始尝试做一些衣裙，小靳教我上网去看看一些服装网站的设计，久而久之，我也能设计出一些衣裙做出来了。”

　　唐离听着老人絮叨，也没有不耐烦，反而是真心地赞叹了一句，“阿奶真的好厉害。”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自己去网站学习知识累积，最后才有灵感设计出这么素朴却又很有特色的衣裙，怎么能不厉害？

　　凌阿奶见眼前这姑娘似乎忽略了重点，牵强的笑了一下说：“其实阿奶走到今天，都是小靳指导着我和小越。小靳这个人，你别看他外表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人不仅炽诚，还很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早些年，我们那片要拆迁时——”

　　“阿奶。”略微急切的声音打破了说话的氛围，凌阿奶和唐离侧头看去，靳如司出现在柜台斜后方。
　　　他含笑看着凌阿奶，眼皮半垂了一下，“聊什么呢？”

　　凌阿奶瞬间就看懂了，笑道;“哎呀，我这和阿离随便聊聊家常，你一出声我又想不起来了。”
　　凌阿奶看向唐离，指了指自己的头说：“老人了，忘性大。”

　　这话倒让唐离不知道怎么接，她只是干笑了一下，提了提靠在柜台上的袋子问：“阿奶，这一共多少钱？”
　　“就付两百块吧。”凌阿奶笑着说。
　　这么便宜吗？
　　唐离愣了一下，又看着老太太，笑容试探：“阿奶，您不会偷偷给我打折了吧？”
　　凌阿奶神色未变地说：“阿奶的手艺，就值这个价，我们这夏天的衣服都不贵，你要是买去穿着好穿，以后再来我这买。”
　　唐离笑了，“好，有机会我一定会再来的。”

　　她当然会记得在这南方滨海的小镇上，有一个老人邀请她吃了一顿饭，而她因为贪恋与奶奶相似的温暖说不出拒绝。这回忆起来，或许比看过的风景还要深刻，因为这场相遇直击她内心深处的感情。
　　唐离拿起手机扫码，很快付了钱，与凌阿奶笑着说了再见。

　　靳如司看着她转身往门口走去，背影既不冷漠，也似乎并不开心，反而有种快速逃离的凄清。
　　她刚刚是正对着他转身的，她转身那一瞬的笑意退散全落进靳如司眼里，那不是伪装后的变脸，而是一种沉于内心的清醒，过于坠进自己的心境，以至于连扫他一眼的随意也没有。

　　看着唐离消失在门口，靳如司收回眼，看向凌阿奶，笑道;“阿奶，我也走了，改天再来感谢您。”
　　“你去吧。”凌阿奶了然于心地说，看着他清隽的背影从店内出去。

　　凌阿奶知道他说的感谢是什么
　　感谢她这个老太太看穿他的心思邀请那姑娘吃了一顿饭，又给她打了折。

　　-

　　唐离出了店门，回头一仰，看到服装店的红牌店名下，排着一行白色小字——衣物修改，服装定制。

　　她转过头，走进烈阳暴晒下的街道，置身于人来人往的喧闹中。
　　可她的所有心神都还陷在清醒的思绪里。

　　虽然她很感激老人带给她与奶奶相似的温情，可她不能贪恋的沉浸，这位阿奶终究不是她的奶奶，而她也不能从她身上渴望亲情。
　　渴望就想挨近，挨近了就容易陷进去，陷进去了就会很难脱离，脱离不了就容易转移她对奶奶的亲情。
　　她不能忘记她的奶奶，遗忘才是死亡的终点，她不能让她的奶奶在自己心里的记忆变淡，所以，她不要这种麻痹自己的欲望。
　　特别是在她最近心神散乱的阶段。

　　唐离将遮阳帽戴在头上，瞬间隔绝了晒在脸上的阳光，但她整个人似乎又陷入了更深层的思绪之中，眼神露出几分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这么快的打碎一场感受到亲情的泡影，并从中抽离，却无法重建自己与内心的信任呢？
　　有的时候，她都怀疑自我意识已经与内心分裂，可她知道，现在的她还受自我意识主导，只是陷入无法融合的僵局。

　　唐离走在街道中的步履缓慢，眼前开始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周围喧杂的热闹如潮水一浪又一浪冲击。
　　当她终于感受到置身的环境，留意起四周时，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刺目的金光下，男人双手插兜站在人影擦肩的交叠中，对她的回望致以笑意，唐离面无表情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她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几秒的时间，身侧挨过来一个身影，隔绝了大半阳光照在肩头的炙热。

　　“为什么跟着我？”唐离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似乎有净化热气的冷意。
　　靳如司目视前方，与她并肩的步伐放慢，眼里淬进笑意，“你知道的。”
　　“我说了，我对找导游没兴趣。”
　　“我的意思——”靳如司侧过头看她，却只能看到她没被帽檐遮住的淡白粉唇，连唇色也如她这个人的外表一样没有温度，他说：“我们回民宿顺路。”
　　唐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笑浮现在整张脸上，然后又被帽檐遮挡。

　　靳如司侧回头，自顾自地说：“唐小姐，罗刹海海面宽阔，近看山峰就在眼前，而日出和日落似乎很遥远，可当你去到那片海域中央，你就会感觉到自己置身于海天橙红的油画世界，太阳就在眼前。
　　尽管不是看日出和日落，在日光高照的时候，去到大海中央，行驶越远，你就越会感受到什么叫真的碧海蓝澄，在那样蓝海衔天的壮阔中，人类感官的每一秒都在为那样的景色欢欣，无时无刻不在被治愈。”

　　唐离淡淡地笑了，“铺垫了这么多，然后呢？”
　　他们好似在人群中散步一般散漫，男人目视前方的声音竟含着温柔的低沉，“我可以带你到海上去。”
　　唐离的脚步停住了。

　　她侧过身，那抹没有温度的淡笑还挂在脸上，她交叉起双臂，看着因她而侧过头来的男人，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靳如司，你为什么就那么热衷于当我的导游呢？你不是一个司机吗？什么时候又是一个导游了？”

　　靳如司看了看她，说：“如果我们再熟悉一点，你就能知道我不止是司机，不止是导游，我们这些靠旅游业赚钱的人，在所有旅游的职业中可以任意切换，至于——”靳如司顿了一下，笑着看她，“你问我为什么热衷当你的导游，为什么不呢？唐小姐。你只身一人，行事随意，一看就好相与，没那么多麻烦事，况且你看起来也不缺钱的样子，我的导游费可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我只要服务好你不比服务一群人轻松自在？金牌销售都要使尽浑身解数攻克最难搞定的顾客，我为什么不对你努努力？”

　　他这嘴皮利索的样子，竟让唐离忍不住摇了摇头，“你真是长了一张好嘴啊。”

　　不管是嘲讽还是夸奖，靳如司都不想去探究，他只是笑起来，趁热打铁的说：“所以，唐小姐真的可以考虑考虑我。我拿我的导游费向你保证，绝对能让你体验到海岛绝佳的旅程体验，如果砸了招牌，你也可以不付给我钱，你知道，我很缺钱的，绝对不会砸口碑。”

　　缺钱？
　　唐离看着眼前坚持不懈的男人，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为了封住他的口和他遛狗时，随意问过他一句“你应该很缺钱吧？”
　　他当时没有正面回答，现在为了赚她的导游费倒坦诚起来了，那当时为什么要回绝她呢？
　　仅仅是为了人品高尚吗？
　　那唐离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她原本不想再提那件关于前男友的事，可看靳如司这么想赚她导游费的样子，唐离忍不住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想当她的导游是为了钱，之前为了封他的口原本也是要给钱的，反正都是为了钱，那她现在直接给他一笔钱不就行了吗？
　　这样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吧。

　　可靳如司听到这话，神色却慢慢的淡了，他定定地看着她，显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再开口时有些严峻，“我说过了，我不是狗仔，你所谓的封口费和我要赚的导游费是两码事。”

　　他们站在金色阳光照耀的街道上，沉默的对视有种无形的对峙，过路人频频投以目光，过了几秒，唐离笑了，像是有点被气笑的。
　　她侧过身去，往前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靳如司舌尖顶了顶后槽牙，似乎觉得刚才自己言语有点过激。
　　他大步追上去，重新露出柔和的好脸色对她说：“唐小姐，那真的是两码事，我就算再缺钱也不能出卖人格吧，又不是靠不了自己能力赚钱。”

　　唐离脚步骤然一停，人格？
　　当你食不果腹的时候，还谈什么人格？
　　她尊重他这所谓的人格，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所谓的“人格”感动过，因为她频频遭遇山穷水尽的时候，从来没拿自尊当回事。
　　能这么守护自己的人格，那就说明还不足够缺钱。

　　唐离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她笑着侧过头问他：“靳如司，你觉得你很缺钱对吧？”
　　那笑容藏着莫名的坏意，靳如司眼睛轻微眯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对。”
　　唐离整个人笑起来，盯着他的脸说：“我这里有个赚钱的方法，你要不要听？”

　　靳如司原本觉得她是冰冷的，冷淡的，对什么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却没想到现在还能见识到她这样恶劣的一面，好似她整个人更立体鲜活了，而靳如司心里震荡得更厉害了，但他清越的声音却还是在强装镇定，“唐小姐说来听听。”

　　“我觉得吧。”唐离上前一步，凑向他的脸，忽然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晃了一下，靳如司神情震愣地看着她，有点被她突然的上手弄懵了，那皮肤的细腻触感让那块被她捏住的地方骤然发凉。
　　明明是艳阳天，可她的手却一点也不热，甚至是有点冰凉的。
　　靳如司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整个人任由她拿捏得一动不敢动，只能垂眼看着她。

　　唐离再次开口时，笑着的脸上全是露出来的戏谑，“既然这么缺钱，我看啊——”
　　“靳先生不如去出卖出卖色相。”最后这句缓缓说出的话，像是唐离皮笑肉不笑的建议，暗含了讽刺。
　　可靳如司却只能感觉到她说话的温热气息拂过脖颈，这让他全身血液逆流得更加明显。

　　而还在捏着他下巴的唐离，看着男人这副垂眸呆立的样子，禁不住笑了。
　　看来这人不禁逗啊，这么纯情。
　　还挺有趣。

　　唐离垂过眼，嘴角的笑还未落下，手却正要松开男人的下巴，可手刚一松，就被人一下抓悬在空中，她愣了一下抬眼看去，靳如司明明神情含笑，可眼底却又像暗藏着什么翻涌的情绪，问她：“是吗？”
　　说着，他逼近了唐离一步，有人从唐离身后经过，她避无可避，光头化日之下，两人当真是在众目睽睽下挨得很紧，连衣料都碰撞在了一起。

　　靳如司微低下头来，凑近唐离的眼睛，唐离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有点慌忙的挣扎了一下手腕，可靳如司的手却将她纤细的手腕抓得很紧，连含笑的眼睛也牢牢锁在她脸上，让她只能直视着他，一点也逃不了。

　　她的耳边响起靳如司意有所指的话：“可我这色相似乎连唐小姐都不买账啊。”
　　紧接着，靳如司温柔又低沉的声音，暧昧横生，“唐小姐的意思是说，我对你出卖出卖色相就能赚到你的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