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海》雪野芽

8、七天

　　回到民宿，还不到七点。

　　民宿四楼七点会供应早餐。
　　或许是起得早，唐离回到房间眼皮有点泛重。
　　但她这会又不能睡觉，免得一会还得从床上起来去吃早餐，麻烦。

　　于是她走到阳台上，坐在藤椅里，戴上蓝牙耳机，放了一首轻柔的纯音乐，悠闲地望着海上金红日光照向大地。

　　心中无事，自然有了好心情。
　　其实她并非完全信任靳如司能守口如瓶，但他不仅不要钱，最后的神色和语气还格外坚定。
　　唐离也别无他法，只能半信半疑。
　　如果真被爆了，那她也只能自认倒霉，谁叫自己不够谨慎。

　　可靳如司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楼下大堂里，睡过去的月牙被他放进靠墙的木栈狗笼中，他蹲在自助狗粮盆边，拿起靠墙的狗粮袋，顺势“刺啦”一声打开大口，掀开食盒盖，狗粮“哗啦哗啦”地落进塑料盒中。

　　可男人的目光有点虚晃。

　　脑海里响起的是女人那句平静说出的话，“我只是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自觉。

　　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如果一点都不信，那就说明她连自己都不信。

　　又来了。
　　弥漫在整个胸腔里的那种酸涩感觉，与刚才在人行步道上，她说完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那会，听完她说的话，靳如司已经对她的不信任生不起气了，只想让她放下心，也就没机会剖析这句话，只是再次郑重地对她说：“我可以发誓，绝不会把你的隐私透露给别人一个字。”

　　她当时沉默地审视了他一下，才郑重地说：“不用，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靳如司想起这四个字就想发笑，她是真的相信他吗？
　　怎么可能？
　　或许半信半疑吧，那四个字只是故意说来鞭策他的道德感而已，让他不要辜负自己说过的话。

　　唐离啊，你这么聪明。
　　为什么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呢？

　　狗粮倒完，靳如司盖上食盒，站起身走到敞开的镂空木窗旁，手撑在窗棂上，望着庭院中摆放的繁盛花草。

　　或许比起为什么，他更想知道，导致她不相信自己的经历是什么。

　　-

　　民宿四楼餐厅外是楼顶天台。

　　天台是露天的。正对大海的棕色护栏边，摆着几张矮几，周围配以原色蒲团的圆坐垫，上面是吸附着爬山虎的遮阳玻璃，阳光透过，落下斑驳的光影。左角一侧，还砌有一方小小的假山水池，几只金鱼摇着尾巴，在里悠然游动。整个天台的四方墙边，绿植生长在长方形实木盆栽中，望去一片绿意翠然。

　　唐离从电梯一踏出来，便是装修古朴的餐厅，中间餐台从左到右摆着热气腾腾的蒸笼和一些食物，热气氤氲的雾模糊了身后白衣员工的脸。

　　唐离走到餐台边，拿起堆叠的圆托盘依次看了看，除了包子馒头之类的日常早餐，其他的，她还真不认识几个。

　　应该是当地的特色早点，用小蒸笼装着摆放在大蒸笼里加热。

　　这个点，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吃早餐的民宿客人。

　　唐离拿了一碗看起来用料丰富的粥，一个鸡蛋放在托盘里，端着从餐厅往天台走，还没出去，背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唐离姐姐。”

　　唐离回过头，斜后方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夏夏，后面跟着阿舟，还有一个比他稍高一些的人走出，他抬眼看过来时，正对她的视线。

　　夏夏隔空，扬声笑问：“姐姐，你要出去吃早餐吗？”
　　唐离别开对视的视线，朝她浅笑了一下，点头。
　　“那我们一起吃吧，我拿好早餐就来找你。”夏夏说着连忙走向餐台。
　　唐离又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靳如司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是对自己的无奈。
　　简直没法，只要她出现，无论是眼神还是身体，都想朝她靠近。

　　唐离走出餐厅，站了一下。

　　临近七点半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阳光穿过遮阳玻璃，照在护栏边的矮几上，虽然光影斑驳，但还是有点晒的，而且已经有几个客人围坐在两个矮几旁。

　　唐离没过去。
　　她走到旁边几步之遥的长木桌上坐下，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她坐下拿起勺喝了一口粥，还没喝几口，背后又传来风风火火的声音，“唐离姐姐，我来啦！”

　　话刚落，人就像闪到了她对面似的，一拉椅子就高兴地坐了下来。

　　唐离看过去，唇角忍不住上扬了一下，这小姑娘，像小太阳似的，人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活跃起来了。

　　餐厅里，落后夏夏的少年也走了出去，他不用纠结，直达目的地。

　　靳如司收回余光，哪像他自己。

　　其实他非常清楚，一个小时前，从他向唐离保证绝不透露隐私，两人结束对话的那刻开始，他这个途径她旅途产生短暂交集的路人，已经在她心里被划上句号。

　　如果不是为了怕隐私暴露，恐怕他早就被她over了。
　　想想，还挺不是滋味的。

　　靳如司没想到，自己的脸上有一天也会出现苦笑。
　　那能怎么办呢？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就这么快地撞见了。

　　他能克制身体的靠近，能克制目光的停留吗？
　　不能。
　　所以靳如司端着圆托盘往餐厅门口走去，他决定赌一把。

　　哪知脚刚从餐厅踏上天台，扬着轻快语调的少女便朝他喊来，“靳帅哥，这里。”

　　赌对了。
　　靳如司扬起一边唇角，侧过身时，神色如常。

　　夏夏望着靳如司走近，笑容明媚地说：“靳帅哥，看日出那会，我和阿舟还看到你和唐离姐姐了呢。刚在电梯里看见你，我还以为唐离姐姐和你一起的，扫一圈都没见着人，人多我都没问，原来姐姐在这里。”

　　听到这话，一只细白手臂平靠在桌上，握勺舀粥的唐离神情依旧淡淡，没什么反应。
　　整个背影都透着疏离。

　　让人习以为常的状态。
　　靳如司将托盘放在她身侧桌上，大方往她旁边一坐，对夏夏笑了一下说：“现在不是算一起了吗？”

　　始终挂着笑脸的夏夏，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一扫，“那倒也是哈。”
　　说完还暗暗看了两人好几眼，嘴角止不住笑，像是想到什么粉红泡泡。

　　明明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就这么亲近的一起去看日出了吗？而且她还看到靳如司给唐离姐姐拍了照。
　　如果没有点什么火花，她还真说服不了自己。

　　她将要收回眼神，却瞥见靳如司喝的粥和唐离的一模一样，软烂的白米里混合着不同的佐料，还有几颗醒目的花生米和葱花。

　　她指着靳如司的粥碗对唐离说：“欸，这么巧，唐离姐姐，靳帅哥喝的粥和你的一模一样哎。”

　　靳如司看了一眼唐离的粥，当然也顺势看了一眼她。
　　她舀起的粥勺顿了一下，随后将粥缓慢送入口中，对夏夏浅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也没看靳如司。

　　像是一点也不关心。

　　夏夏再大大咧咧，也反应过来了。

　　两人这情况不对啊。
　　她默默收回手指，疑惑都显在脸上了，明明两人之前看日出的时候挺亲近的呀，看完还一起散步了呢，怎么这会氛围这么陌生。
　　就算真有点什么，也没有避讳别人的必要啊，而且，这两个哥哥姐姐也不像是藏着掖着的那种人。
　　夏夏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自己想多了？

　　这时，男人倦懒的温柔腔调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这是海城的百味粥，以咸白粥为底，佐以鱼片、鱿鱼丝、虾肉、油条、油炸花生等多种小料，口味鲜美丰富，高蛋白有营养，很是养胃。”

　　靳如司对夏夏抬了抬粥勺，“你也可以试一试。”

　　“嘿嘿。”夏夏干笑了两声。
　　听起来这是个十全大补粥，可惜，她自小就不怎么爱喝粥，偏偏她妈还最爱煮粥，一直拿她和阿舟当试验品。

　　她偏过头，见阿舟托盘里放着一杯豆浆和一小蒸笼蒸饺，奇怪地问：“阿舟，你咋不喝粥？”

　　阿舟机械地转过头，无语地问：“我为什么要喝粥？”

　　夏夏瞪大眼睛，“在家里你不是最爱老妈煮的粥了吗？每次我的给你你都喝光光。”

　　阿舟高冷地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是你给我的，我不喝了难道倒了，点燃老妈的炮仗吗？搞半天，你还真以为我爱喝粥啊，一点都不觉得我在忍辱负重，半点感激没有，行，回到家你再给我倒老妈煮的粥，我硬塞你嘴里。”

　　阿舟看起来是真来情绪了，估计是想到自己替姐姐兜底，对方居然一点也没共情，给气的。

　　夏夏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弟也不爱喝粥，本来他话就少，他不说谁知道。
　　夏夏听到前半句还有点愧疚，毕竟她妈煮的粥有时候是真的一言难尽，可后半句她瞬间就感觉到了自己作为姐姐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心里哪里还觉得愧疚？
　　火爆脾气马上就上来了，她握拳一锤桌，凶巴巴地朝着阿舟咬牙：“咦，夏远舟，你胆子肥了是吧，竟然敢以下犯上。”

　　“噗——”桌间响起一声轻笑，一下抚平了三人不同的情绪，六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唐离。

　　桌间安静了一下。

　　还是夏夏先反应过来，虚握成拳的双手捧着脸颊，痴痴地对唐离说：“唐离姐姐，你笑起来好好看啊，和观景台那时候一样美。”
　　夏夏刚对唐离说完，她的笑瞬间就有点僵了。

　　她倒不是在意被人看见自己，而是她当时和靳如司在一起，从和靳如司谈话结束的那刻开始，他们的交集就结束了，可这才没过多久，又撞见了。甚至这会他还坐在自己旁边，和他看日出的事还被他人频频提及，这感觉就像，结束只是她认为的，事实是他们的交集还在持续。

　　唐离慢慢收拢笑意，又恢复那副淡然的模样，对夏夏说：“你也不比姐姐差。”

　　“唐离姐姐，你又夸起我来了。”夏夏还有点不好意思，她瞥向身旁的阿舟，没好气地说：“欸，老弟，你都把唐离姐姐逗笑了，我原谅你了，下次你要再以下犯上，我可不放过你。”

　　阿舟的眼神从唐离脸上缓慢回到蒸饺上，淡淡说了句：“行吧。”

　　靳如司掀开眼睑过去，看了他一眼。

　　阿舟这顺应低头的模样，倒让夏夏有点纳闷。
　　他平常可是要和她较劲的，今天怎么变大度了？

　　长桌上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夏夏一回过神，又很快捡起话题。

　　今天是正式旅行的第一天，她还挺期待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的，之前在网上刷过这边的景点，但一个本地人就坐在她对面，还不如听听别人的推荐。

　　夏夏咬了一口包子，问靳如司：“靳帅哥，我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怎么玩呢？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靳如司抬头看着夏夏，想了一下说：“可以先在镇上逛两天，这周围还有古镇和寺庙可以去看看，逛完再去罗刹海那边玩一玩。你应该也在网上搜过了，那边海景不少，虽然都是在海边，但每个地方的风景都不一样。”

　　夏夏点了点头，想到昨天结交的新朋友们有找导游跟团，夏夏又问靳如司，“那靳帅哥，你觉得需要找跟团的导游吗？昨天我听其他人说，从这里过去罗刹海玩，有导游的话，租车住房和坐快艇都会打点折。”

　　“确实会便宜点，不过看你们自己，楼下前台有摆出来的宣传册路线和一些游玩项目推荐，跟团的导游安排也有，上面有联系方式，可以去了解了解。”

　　“好嘞。”夏夏笑咧开嘴。
　　看见对面的唐离开始剥鸡蛋，她咬了下唇，壮着胆子，忐忑地问 ：“唐离姐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阿舟也抬眼看向她。

　　唐离对夏夏笑了一下，说：“不了，夏夏。”

　　夏夏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唐离当然看到了。
　　可能是这单纯活泼的小姑娘带给唐离一些心情放松的瞬间，唐离觉得自己说话有点冷漠。

　　毕竟人家是因为想亲近自己才主动邀请，她之前已经拒绝过她一次，唐离有点不忍心，但她也确实习惯一个人，只能柔声补充了一句：“夏夏，我对跟团没兴趣，人多可能还麻烦，一个人比较自在。”

　　这样啊，夏夏缓缓点了点头，她原本还想问假如不跟团呢？可唐离后面的话堵住了她。

　　“跟团人多麻烦？那如果一个导游专门为你服务呢？唐小姐有没有兴趣？”靳如司偏过脸，笑看着唐离问 。

　　唐离侧过头，对靳如司露出没有温度的浅笑，“没兴趣。”

　　靳如司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这是两人在桌上第一次和对方说话，但这么两句就结束了。

　　夏夏看看唐离，又看看靳如司，对方正朝她望过来，嘴角含笑，“对了，夏夏，如果去罗刹海海，我建议你后天就可以去了。”

　　夏夏疑惑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后天和大后天的温度最高，天更蓝，罗刹海的玻璃海更漂亮，而且，七天之后整个海城会来台风，将近半个月会处于阴雨天，所以早点玩吧。”

　　夏夏猛点了点头，靳如司又想到了什么，说：“不过——”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靳如司侧过头，唐离已经端着托盘站起身，夏夏对她笑起来，“好，唐离姐姐再见。”

　　唐离转身就离开了。

　　夏夏收回眼，看向靳如司：“靳如司，不过什么。”

　　“不过后天是周末，堵车。”靳如侧过头来的语气依旧温和，但笑容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