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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堕井村 ...

  •   我鬼使神差地就上了那辆相反目的地的公交车。可能是被那辆公交车前用红底黄字写着的“堕井”两个字所迷惑,那一瞬间,我真的想看看那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六七点,高中放学时间,只有一两个人跟我一起上车,我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儿的学生是不坐公交车的,家里都是专车接送。我坐得端正,从包里拿出纸巾将鞋上的一点污尘擦干净,再抬头,窗外边儿已经开始发灰了。
      最近的天色是不太好。我想着。
      也可能是因为公交车正往一个灰尘扑扑的地方开。城东那儿是新区,从好几年前就大搞开发,那些荒掉的土坡连带着上面种的玉米都被推倒,成为了坚实地基的养料,不会过太久,那儿就会生长出一个大型商场,或是高楼新小区,而种下玉米的人是附近村子里的老一辈,此刻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泼打滚,哭喊着“我的玉米哟……你们要做莫子哟……”
      隔着车窗,声音并不算很大,我也就没嫌吵。这种事情,我不意外,也不担心,只要拆迁款一下来,每个人都会开心的。
      车突然一个猛刹,我没准备一头撞上前面座椅,耳边是来自最前排司机的脏话,“我曹你们龟儿祖宗,”这位五十岁的本地大叔一掌推开车窗,探出半截身子,指着马路中间的几个人破口大骂:“妈卖P哟,你们他妈不要命了是不是!龟儿马路上是你们耍的地方吗!短命鬼些想找死去别个地方找,莫在老子面前来!给老子爬远点!”
      我揉揉脑袋,偏头去看,公交车前,马路中间,歪着站了几个嘻嘻哈哈的紧身裤紧身衣,瘦得跟猴子一样的社会小青年。
      为首的那个绿毛站得最歪,瘪平的屁股快歪到马路另一边,他没脸没皮地朝司机招手:“哎呀师傅,你脾气莫啷个暴躁,哥儿几个办点事,马上就让开,哎呀好不得了嘛。”说着他朝地上吐了口痰。
      “快给老子爬远点!”司机一点儿也没客气,“勒些背时娃儿,小杂披,天天在街上鬼混,这辈子有啥子出息!”
      几个小青年又往地上踹了几脚,随后慢吞吞甩着手走了。
      而原地躺着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灰扑扑的少年。
      “咳咳咳……”他咳嗽几声,费力翻转身子,一只手撑住地,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
      “喂,那娃儿,有事没得?”司机还在车上喊,而那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马路边,头也没回,只摆手。
      “现在这些娃儿啷个得了哦,天天都是打架鬼混,这辈子完都完了,这要是我的娃儿,腿都要给他打断……”
      司机半截身子还没缩回来,我已经走到了车后门:“师傅,我要下车。”
      “还没到站。”
      “我就在这儿下。”
      “那随便你,现在年轻人个个都怪不稀奇……”
      等下车,那人已经走远,这地方没有红绿灯,我直穿过马路,追了过去。
      这地方很绕,老破小房子间距很小,错综复杂的电线将本就不大的天空切割,味道几乎是很不好闻,生活垃圾遍地,什么烟头、口水、烂袜子、堆了很多天的恶臭冲天的汤汤水水,还有光天化日下到处蹿的大肥老鼠……在路过第三只老鼠的时候,胃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呕,我赶紧捂住了嘴。但前面那人却好像毫不在意,一瘸一拐但也溜得飞快,像没长眼睛鼻子似得,啥也看不着啥也闻不到。
      我加快脚程想追上去,拐角处却泼出一盆洗菜水,幸好反应快,才不至于淋到,我现在才算知道,明明天没下雨,这路面却长苔藓,又湿又滑。
      我拍拍衣服,确认干净,才小跑跟上去,小巷转角,正撞上一张鼻青脸肿却灿烂的脸:“你谁啊?跟着我干嘛?”
      我下意识转身要跑,他直接伸手拽住我的书包带,“跑啥啊,你跟着我这么久我都没跑!”
      “我没跟你。”我嘴硬。
      “没跟?”他歪着嘴笑了,“从马路边儿到这儿得五百米了吧,还说没跟?”
      “我只是来找我朋友,迷路了,想找你问问而已。”我没挣扎,转过身看着他。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龄,他却比我整高了一个脑袋,我开始思考我爸给我买的那些营养剂是不是智商税。
      “哦?”他咧嘴笑得很坏,像一头大灰狼,“你在这儿找朋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围着我绕了一圈,将我仔细看了个够,还伸手戳了戳我的校服,“国际贵族学校的小少爷会和这里的人交朋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稀奇。”
      我拍拍被他摸过的地方:“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他像是故意般,一巴掌搭上我的肩膀,“你刚说你迷路了,哥哥我正好有空,带你去找朋友啊。”
      “不用。”
      我往前走却又被拽回来,肩膀上的手将我锢得死死,“别啊,走吧,顺路。”
      说是顺路,但去哪儿他是一句没问,就跟夹公文包一样夹着我往前走,绕来绕去,绕出了那些老楼,来到了一排店铺。
      “好了,哥哥我送到了啊。”
      抬头,面前是一家游戏厅,我满是不理解地盯着他。
      “哎,你们这些成绩好的真是学傻了,”他将我翻了个面,“喏,前面二十米,公交车站,回家去吧。”
      “我……”
      “别狡辩了啊,这次你跟我,哥哥我不跟你计较,把自己团圆了滚啊。”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拔腿真的要走,却又被他拦住。
      “干嘛!不是你要我走吗?”
      “带路费还没给呢!”
      “?”
      “五十,拿来。”
      “你刚没说!”
      “我现在说了。”
      “你这是敲诈。”
      “那你去告我啊,正义小少年,要我给你颁个三好市民的奖状吗?”
      “……”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随意掏出一张红色人民币扔给他:“不用找了!”
      “这么大方,”他瞪大眼,“那可真谢谢了。”
      游戏厅五颜六色的招牌下,更五彩缤纷的几个脑袋冒了出来,“哟,周鱼,收上保护费啦!”
      是刚刚那群小青年。
      “妈的,老子钱还没捂热乎,”周鱼吸口气,小声说着,“喂,小少爷,我数三二一。”
      “?”
      “三、二、一。”
      “什么意思?”
      “跑!!!!!!”
      周鱼转身就跑,一溜跑出去十米,扭头看见我还待在原地,又一溜跑回来将我拽住往前头拉,“你他妈傻啊!跑啊!!!!”
      他又对着那几个小青年竖了个中指,“冤家路窄,你爹我先走一步!”
      “等等!”我跟着疯跑起来,一开口就灌了一嘴的冷风,“他们抓你又不抓我!”
      “那你他妈出门别带一兜子毛爷爷啊!你以为你跑得掉!”
      “他们还敢抢钱?!”
      “他妈的你以为这儿是哪儿!!堕井村!!!没王法的!!!”
      “那给他们啊!”
      “妈的妈的,”周鱼边跑边仰天长啸,“你以为你菩萨啊,普度众生啊!你他妈钱多就送给老子,老子缺钱!老子用完有剩的就带你去治脑子!!!!!”
      “……”
      周鱼跟小巷子里的老鼠没什么区别,熟练地左蹿右蹿,拉着我拐来又拐去。最后在一道不知什么地方的门口,周鱼将我丢进去,自己也冲进来反锁上了门。
      “卧槽卧槽,追得真紧!差点就被逮住了!”周鱼靠着门喘气,左手摸索着自己的裤兜,里面滑滑的咯吱响的纸币还在,“还好,老子的五十块还在,今天也算有收获。”
      “你……”我想说点啥,但喉咙太干,刚刚的风全灌进我的肺里了,我忍不住干呕起来,接着又咳嗽,“咳咳咳……咳……”
      我现在觉得体育老师说过的,跑步的时候不要张嘴说话,真是真理。
      周鱼一看我这样子,“喂”了一声,“不至于吧,你们贵族学校的小少爷就这身体素质啊!你中考的时候体育能及格吗!还是说你们平时都打高尔夫、网球那种高级运动,不练跑步?”
      我完全听不进去,只觉得嗓子像一口干枯的井,越咽口水越恶心,干呕了半天,就在要把我早上的三明治牛奶吐出来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瓶矿泉水。
      周鱼表情很犯贱:“这次我可先说啊,这水五十块钱。”
      不用想,我直接接过一口干了个底朝天,又顺了一会儿的气才缓过来,“哪儿来的水?”
      周鱼大拇指指着旁边几大箱矿泉水。
      “不问自取,是为偷窃。”
      周鱼笑了:“那你可是我同伙了。”
      “是你拿的,我没动手。”
      “诶诶诶,过河拆桥是不是!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拿良心换的钱,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我不置可否,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抢你钱?还打你?”
      周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打我?你看见啦?哟,你从那时候就跟着我了啊!够痴情啊,跟踪狂,合着你小子对哥哥我一见钟情了呗!”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揉揉太阳穴,环顾四周,“这儿哪儿啊?好臭。”房间油腻腻的,什么辣椒、腌料、丸子,乱七八糟的左一盆右一盆,其中有一盆黄色的烤翅起码放了好多天了,臭得要命,围了一堆苍蝇。
      “火锅店后厨。”
      “这条件?”我惊了,这端上桌吃了不得食物中毒抢救个几小时。
      “你以为!哥哥跟你讲,外头饭店,背地里都这条件。只要吃不死,止泻药和腌料一起加,保你吃得香身体好。”
      门突然响起来,像是在拧动把手开门,我没思考地双手捂住脸,缩到周鱼背后。
      “干嘛,敢做不敢当?”
      “是你拿的,要当也是你。”
      “没良心的家伙。”
      我不理他。脚步声传过来,几步之后,停下,传来有些惊喜的声音,“鱼哥,你怎么来啦!”
      我眨巴眨巴眼,往旁边探头,面前站着的是个穿着松垮白色厨师服的小寸头,瞧着比周鱼一般大,此刻正往他白衣服上擦着手上的油污,他伸手把周鱼扶起来,“鱼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你又惹事啦?”
      周鱼一爪子拍向他的厨师帽子,“你小子能不能盼我点好,鱼哥我就不能是想你所以来找你!”
      “是是是。”小寸头捧场般点头,瞧见了蹲地上的我,又伸手来扶我,被我巧妙躲开。
      小寸头也不恼,不好意思地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鱼哥,这是你朋友啊?”
      “才不是。”
      “才不是。”
      两个人异口同声。
      “这是你鱼哥我路边捡的小野猫,可怜兮兮地找不着回家的路跟了我一路,我看他可怜,才好心给他带带路,又来你这儿要瓶水喝。”
      我翻个白眼。
      周鱼攀上他肩膀,叉着腰,随意地打望着周围环境,“怎么样啊,你找的这正经工作,干得下去吗?”
      “还行吧,反正跟着师傅一天切切菜什么的,也不难。”
      “哦,挺好的,反正比跟着哥我混社会好,有个正经工作也能养活你自己。”
      “鱼哥说得对。”
      “一个月多少钱啊?”
      “一千二。”
      “这么点儿?”
      “学徒就是这样的,等我出师了才涨工资。”
      “害,那就慢慢干吧,加油。”
      “谢谢鱼哥。”小寸头不知从哪个屁股兜里掏出三根散烟,“鱼哥,之前客人留下的烟,老板给了我三根,你拿着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是这样说,没两秒钟,周鱼就一把接过放鼻子下面深闻一口,“哟,玉溪,好东西诶!”
      我呵呵冷笑一声。
      “笑屁啊。”周鱼瞪我一眼。
      小寸头又开口:“鱼哥,你干脆出来跟我一起干算了!反正读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要出来打工,不如早点,还能多挣两年钱!”
      “呸!”周鱼一巴掌拍扁他的厨师帽,将他整个头都塞了进去,“你个村里娃儿懂个屁!不读书以后要给别人打一辈子工!”
      “我觉得读了书也是……”
      “不一样!不读书他妈的就真的要一辈子留在这个破地方了!老子是要上大学,去见世面的人!”
      听到这个话题,我才发现周鱼身上那件布满脚印灰尘,还有圆珠笔痕的是职教中心的校服。
      周鱼,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职教的学生。毕竟职教在城东,而我的学校在城中心,两个学校离得老远,面对的教育也是天差地别。
      一个成绩差得要死的人居然觉得读书重要,有点荒谬。
      “读职教也能考大学?”我问。
      “看不起谁啊!”周鱼翻了一个大白眼,“不止考大学,老子还能读本科,读硕士,读博士!”
      我懒得搭理他,转身看见外头没人了,便开门往外头走。
      没走几步,周鱼追上来。
      “去哪儿?”
      “回家啊,都八点了。”
      “哦。”
      我转过身去:“钱也给了,事儿也完了,还跟着我干嘛?”
      周鱼吹着口哨,不说话。
      我无奈选择忽视他,继续往外头走。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周鱼还没走。
      “你还要干嘛?”
      “我怕你迷路啊,送你回家。”他嘻嘻哈哈的。
      “现在送到车站了,可以了吧。”
      “嗯。”他突然表情收敛,带上些认真,“你们国际学校的是不是成绩都很好?”
      我望着他,脸上写着“你在说废话”。
      “你教我读书呗。”
      莫名其妙的要求让我直接笑出声,“什么?”荒唐。
      他偏过头,垂下眼睫毛,脸色有些不情愿还有些不好意思,铆足劲儿又来了一句“教我读书!”
      “我凭什么教你?”
      “不白教,我当你保镖!”
      “?”更荒唐。
      “你肯定需要保镖。”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因为你在学校过得不好啊,”他突然凑过来,从我背后扯下一张纸条,上面用英语写着“ass hole”。
      “我虽然不懂这个单词啥意思,但是吧,但凡你在学校里有个朋友,都不至于不告诉你你被贴了条。”
      “……”我沉默,接过那张纸条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怎么样?我可以帮你打一顿这些坏人出气,还可以每天送你上学放学,保护你。只要你每周腾出一下午,就一下午教一下我英语,这买卖不亏吧。”
      贴纸条,搞孤立,这些行为,对我来说只是一群心智未成熟愚蠢得可怜的人,做出的幼稚行为,说实话这根本伤不到我,我丝毫不会放在心里。
      不过,最近周末确实挺无聊的,可以找个事情一做。
      我竖起一个二。
      周鱼学我:“耶?”
      “是两个小时,只教你两个小时。”
      “也行。”他藏不住地笑,雀跃地往后退,“那周六下午两点图书馆见,对了,我叫周鱼,你叫啥?”
      “你爹!”
      “我爹早死了,认真点,你叫啥?”
      公交车正好赶来,我转过身,喊了一句:“黎白。”
      “李白?”
      拙劣的谐音梗。我头也不回地坐下。

      回到家里时,阿姨饭已经做好很久。
      我问:“我爸呢?”
      “先生今晚不回来。”
      “哦。”我看也不看桌上那一桌大菜,小跑上二楼,“我不吃晚饭了,先帮我放水吧,我要泡澡。”
      “是。”
      二楼书房,我熟练推开门,将月考几乎全满分的成绩单摆上书桌。又拿起上面还未写完的一幅毛笔字仔细看。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这些。但我能根据那些字每一笔的走向、力道,猜出黎树申最近的心情、焦躁程度。
      显然他有些焦头烂额。
      砚台旁边,摆着一大叠文件,我耐心地将其规整好,而最上头是一份规划类文件,白纸黑字写着“堕井村”三个字。我只看了一眼,没打开,转身回自己房间洗澡。今天着实沾染了太多脏东西,那种油腻的味道,快把衣服腌入味儿了,我直接丢进垃圾桶。
      洗完,我又嘱咐道:“阿姨,帮我找本我小学学的英语书,最简单的那种。”
      “做什么呢?”
      “教猪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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