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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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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觉浅没有回冰冷的出租屋,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朝着与李哥约定的地方走去。
那地方在影视城最外围,一条废弃仓库后面的小巷,狭窄、肮脏、终年不见阳光,是罪恶滋深的温床,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尿骚味,间或还有几只老鼠流窜而过。
苏觉浅刚走到巷口,阴影里就杀出两个人影,一左一右,堵住了去路。
李哥慢悠悠地从更深的阴影里踱出来,嘴里叼着烟,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灭。
那张和王导很相似的脸上横肉堆砌,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上下打量着苏觉浅一身泥泞和狼狈。
李哥嗤笑一声,目光像刀子刮过苏觉浅的脸,直入主题:“钱呢?”
苏觉浅沉默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沓浸着他汗水和泥污的钞票,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几张同样皱巴巴的零钱。
他伸出手,将所有的钱递了过去。
李哥一把抓过,黑漆漆的指甲盖在钞票上弹了弹,掂了掂分量:“就这么点?”他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觉浅脸上,“连利息的零头都够不上!”
他凶狠地瞪着苏觉浅,眼神像要吃了他。
苏觉浅只是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极力忍耐的苍白。
巷子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浓重的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李哥骂骂咧咧了几句,最终把那叠皱巴巴的钱塞进了自己鼓囊囊的裤兜。
他心里清楚,这的确是苏觉浅能拿出的所有了。
三年前苏家破产,苏予那个缩头乌龟跳楼死了,所有投资人血本无归。
那年,苏觉浅才19岁,还在宁城知名的电影学院读大二。
连李哥都打从心里觉得。
这苏予不是个东西。
自己死了一了百了,有没有想过唯一的儿子怎么办?
苏家破产后,所有的资产,该充公的充公,该变卖的变卖。
苏觉浅也将自己所有导戏的收入拿出来,还是填不了那个巨大的窟窿。
但凭借苏觉浅在娱乐圈的名声和地位,假以时日,说不定还有机会还清。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那些投资人还算好说话,没有太找苏觉浅的麻烦,只是按照程序和他约定协商还款。
哪知道祸不单行,不久之后,圈内就下达了对苏觉浅的封.杀.令。
据说下令的是个谁也得罪不起的神秘大佬。
那些投资人意识到钱没有希望收回来了,便开始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苏觉浅身上。
他们平时贵人事忙,不可能亲自来催债,便找到了李哥。
李哥那个半死不活的催债公司,竟意外因此盘活了。
李哥的工作,就是充当他们泄愤的爪牙。
再之后,还陆陆续续的有人表达出对苏觉浅别样的兴趣,隐晦的,恐怖的,不能搬到明面上说的兴趣。
因为苏觉浅实在是太漂亮了。
无依无靠的漂亮,有时候是最危险的东西。
李哥略带猥琐的眼神,瞧了瞧眼前这张虚弱麻木到极致,也难掩精致的脸。
等那些大佬们玩腻了这个催债游戏,他就把苏觉浅抓回去好好养一养,卖出去,还能再赚一笔。
然后就此收山,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所以万不能把人逼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李哥向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烟臭和体味的呼吸喷在苏觉浅鼻端,手狠狠摸了一把苏觉浅的侧脸,粗糙的掌心像无数细小的沙砾一般,刮的苏觉浅的脸生疼:“老子今天心情好,算你走运!”
“下个月,连本带利,一分都不能少!”
“不然我就把你卖出去!”
“别怪我没提醒你,多的是人对你有兴趣。”
*
三人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巷子里只剩下死寂和令人作呕的气味。
苏觉浅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的泥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出那条令人窒息的小巷。
巷口外,城市傍晚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苏觉浅即将汇入人流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锈蚀的消防栓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是林小满。
她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惊惧,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这边,嘴唇紧张地抿着,手指紧紧抠着消防栓冰冷的铁皮。
苏觉浅的脚步顿了一下。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喧闹的人声,他迎上那双眼睛,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疲惫,然后,他转过身,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融入了步履匆匆、无人关注的人潮之中。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任何人了。
林小满看着苏觉浅摇摇欲坠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慢慢从消防栓后走出来,小脸上满是忧虑,站在原地许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恰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皱着眉摸出手机,是公司的同事,没好气地道:“大哥,现在是下班时间,有什么事你不能明天再说....”
后半截话被林小满自己咽了回去,她顿了两秒,转为惊喜地道:“什么??”
*
出租屋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隐没在影视城边缘的夜色里。
苏觉浅慢吞吞的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沙发里,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他刚洗完澡,肋下的淤伤在热水冲洗的时候得到了一丝缓解,现在又爆发出尖锐的痛楚,每一次的呼吸都像被钝器反复捶打。
泥浆也洗干净了,但那黏腻冰冷的触感和屈辱的味道,仿佛透过肌肤,渗进了骨头缝里。
精神上的疲惫更是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今夜,总算渡过去了。
可是供他喘息的时间依然少的可怜,下个月那连本带利的庞大数字,像逐渐酝酿的海啸,等时候到了,就会将他一举拍进海底深渊。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这毫无希望的死地。
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光影,在墙壁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影子,提醒着他,这世界还活着。
“笃笃笃”。
门被轻轻敲响,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觉浅没应声。
他回来的时候因为脱力,门没有关严,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小满探进头来。
屋里没开灯,只能依靠窗外霓虹灯的光,勉强看清情况,苏觉浅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像片场还没出戏的死尸。
“浅浅?”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带着担忧,“我…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她摸索着找到门边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她因为闷热而汗湿的小脸。
她走进来,把两个塑料袋放在苏觉浅面前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上,自己则拖过旁边一个小板凳坐下,逐一打开。
外卖是一碗滑蛋牛肉粥,雪白软糯的米粒上飘着一小撮绿油油的葱花,还有一盒刚出笼的虾饺,晶莹剔透,色泽诱人。
盖子打开后,散发出这出租屋里没有的鲜活气息:“我知道你没什么胃口,大鱼大肉的也吃不进去,就给你带了碗粥和一盒点心。”
“你...多少也吃一点。”
苏觉浅坐起身,硬挤出一抹笑容,端起粥碗后,林小满才如释重负。
苏觉浅肯吃东西,还不算太糟。
她对苏觉浅是又心疼又敬佩。
心疼他这样的遭遇,也敬佩他。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恐怕早就走上绝路了。
所以,她一定要想尽办法帮到苏觉浅。
林小满看着苏觉浅吃了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的打破沉默:“浅浅,你猜我今天听到什么大消息?”
苏觉浅没有说话。
似乎对那些八卦没有兴趣。
林小满就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加快了些,像是要赶走心里的不安:“《尘光》庆功宴定下来了,就在后天晚上,地点是市中心的月亮酒店!”
林小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仿佛那个名字是不能轻易提及的禁忌:“老…宋砚珩…我得到消息,他会去!”
“我同事和我说的,本来说国外有个项目拖住了脚步,他不过来了,可是临时取消了,所以便按照预定行程参加。”
“宋砚珩…庆功宴…”
这两个词,如同两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苏觉浅麻木疲惫的表层,狠狠烙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他依旧低着头,但握着塑料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绷的发白。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
庆功宴…月亮酒店…后天晚上…
宋砚珩…
他要想办法进去!
可是...怎么进去呢?
希望与绝望,机会与天堑,在瞬间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眉头拧成一团,差点拿不住纸碗。
“浅浅?你…你没事吧?”林小满担忧的声音将他混沌的神智拉回来一点。
苏觉浅苦涩的应了声:“嗯。”
林小满欲言又止。
上次场务和她说,苏觉浅是得罪了人才被这样对待的,她软磨硬泡了好久,场务终于松口告诉她。
苏觉浅得罪的是宋砚珩。
听到这个名字,林小满非常震惊。
她怎么都想不到,苏觉浅得罪的人居然是她公司的大老板。
可到底因为什么事情,场务也不清楚。
林小满当即就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
苏觉浅长得那么漂亮贵气,还有那么惊人的天赋才华,能做出什么事情,让大老板深恶痛绝,要将他打压成这样?
先前在影视城外,那个油头寡面的糊咖一个劲的嘲讽苏觉浅,说他自负自傲,连宋砚珩都不放在眼里之类的。
林小满不傻。
她是那么多艺人的助理,在圈子里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虽然进圈不久,但看人识人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苏觉浅表面温和沉默,但骨子里是非常骄傲倔强的。
难道...
是宋砚珩想潜规则苏觉浅,被拒绝了?
这样的事情,在圈里不少见,接受了便有机会平步青云,拒绝了可能就一辈子在底层挣扎。
如果宋砚珩提出那种要求,苏觉浅是一定不会接受的。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就被林小满否决了。
圈里最盛传的东西就是八卦,即便是宋砚珩这种平日里很低调的人,也躲不过被议论的命运。
根据她所收集的情报。
她这位大老板快三十了还是单身,平日里的生活也非常规律,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简直是禁欲系的楷模。
多少人处心积虑,甚至不乏用下作手段设局。
然而至今,都没人能成功爬上他的床。
所以说宋砚珩因为想要潜规则苏觉浅被拒绝,从而恼羞成怒,这样变着法儿地作践苏觉浅。
真的是不太可能。
以宋砚珩那种雷霆手段,如果真的要苏觉浅这个人,根本不会这样迂回曲折,而是直接将人抓回去关起来。
天天“嗯嗯啊啊”苏觉浅才合理。
所以,林小满得出了最终结论。
应该是苏觉浅因为什么误会得罪了宋砚珩,然后消息传出来后,圈里的人就开始拜高踩低,合起伙来欺负苏觉浅。
而宋砚珩贵人事忙,恐怕早八百年就忘记这件事了。
所以如果苏觉浅能够利用这次机会,当面和宋砚珩道个歉,把事情说开了,得到宋砚珩的谅解,那问题就解决了。
娱乐圈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看到苏觉浅和宋砚珩搭上话,两人相处的还算和谐,便不敢再像现在这样肆意为难苏觉浅,再凭借苏觉浅的才华,假以时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林小满信誓旦旦的保证:“浅浅,我听说你和宋砚珩之间有些误会。如果你想去见他....我可以帮你进去!”
*
林小满已经离开许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苏觉浅轻而压抑的呼吸声,身体的疼痛在寂静中愈发清晰,肋下却有一团火在灼烧。
他躺在破落的沙发上,漂亮的杏眼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毫无焦距地望着天花板。
脑海里,林小满的话一遍遍回响:
“后天晚上…月亮酒店…宋砚珩肯定去…”
“我有办法帮你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和死寂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他那只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探入了破旧沙发的缝隙中,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光滑的圆柱体。
是那个药瓶。
他将它抠出来,握在掌心里。
冰冷的玻璃触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平静。
他终于不再颤抖。
他缓缓将药瓶举到眼前。
窗外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光芒,透过蒙尘的玻璃穿透进来,映照在光滑的瓶身上,折射出幽暗诡谲的反光。
琥珀色的瞳孔里是足以焚烧一切的恨意,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瓶身,落到月亮酒店那流光溢彩的宴会厅里,落在了那个被无数光环笼罩的背影上。
恨,依旧是底色,是熊熊燃烧的岩浆。
但在这恨意之上,悄然覆盖了一层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
审视,计算,在暗中寻找绝佳的机会…
“月亮…后天…”
苏觉浅在心底无声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本不想通过林小满的关系进去,可是...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
黑暗中,他握着那瓶致命的粉末,指尖感受着它冰冷的重量,久久没有放下。
幽微的光线勾勒出他消瘦的侧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浓重的暗流,无声地汇聚、奔涌,指向那个名为“庆功宴”的的夜晚。
那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一旦错过,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