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疯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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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漏下来几丝银光，雪青后边蔓延着无边的玉色阶梯，在薄薄的夜色下，温润生辉。
他跪得笔直，白玉板上孤零零的一道影子，影子的头被拖到了阶梯下，和肩膀错开，犹如断首又连着一层皮。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浅淡的桂香从身后冷冷地浸过来，他侧头一看，看见大氅上鹔鹴纹样，鹔鹴高傲地将头扬起来，振翅欲飞，乌色皮毛沾着霜，仔细一看却也不是真的霜，是绣娘巧夺天工的绣纹。
西方有神鸟，曰鹔鹴，飞则雪降来霜。
鹔鹴，乃康南郡主的纹样，她降生在霜重的雪夜，南方天生异象，一夜之间，丹桂错季开遍。
故此康南郡主名也为鹔鹴，薄鹔鹴。
她立在跪着的旧天子身边，用手支起了一边大氅，将旧太子纳入了神鸟的麾下，天上的银丝也不降了，被阻隔在了大氅之外。
“那不是银丝。”康南郡主冷不丁道，“是下雨了。”
旧太子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扯出笑来，冷硬道，“跪着淋雨不太好听，但是说成，跪着偷了几点银丝会要好听许多。”
康南郡主在旧太子的头顶笑了，她笑得很猖狂，将鹔鹴大氅解下来，盖在旧太子的头上，将他压在夜色之中，竟然一错眼就找不到他了。
旧太子叹了一口气，顺从地从大氅下将脸颊露出来，原本只是银丝雨，已经滂沱，玉面砸出了水雾，整个和政殿都朦胧冷清。
旧太子只能看见康南郡主提着衣摆，向着和政殿大殿而去，水雾渐渐模糊她的背影，不到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殿中小跑出来，弓着腰对他说。
“太子殿下，陛下让您回去。”
那天的雨，犹如天漏，又仿佛千水万河倒转，那件鹔鹴大氅厚实，旧太子没有领教到那场雨的厉害，只戴着一头桂香离开。
“唰”，是书页被翻动的声音，将边上灯烛头上的火吹得拉长了身子，又锲而不舍地拖回身子燃烧，冥顽不灵。
华瑶璋颤了颤眼睫，才艰难地醒了，她疼痛难忍地一撇头，看见了坐在床下凳子上的万聊息，惊讶地睁大眼睛，想要坐起来，牵扯到了伤处，龇牙咧嘴地嗷嗷叫疼。
万聊息从书中抬起眼睛，将她按在被褥里，将书放在一边，“别动。”
华瑶璋正在想话要怎么说，眼转子转了转，终于定在了那本抛在一边的书上，“这是书啊？我怎么没见过？”
“《麒麟金锁》，讲的是前魏朝康南郡主和锦太子夜奔出走的故事。”万聊息只看了开头，用墨柔腻，用说书人的话来说，执笔人七分墨，却用了十二分在康南郡主上。
“啊，这个故事，我小时候也听过很多遍。”华瑶璋说，她却不理解，“我不懂，这本书怎么会叫《麒麟金锁》，明明是情爱之事。”
万聊息摇摇头，“华家主说你不见了。我与沈微用溯阵找你，去到了山上的院子，却找不到你，我们将要走了，你却从院子里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你瞧见我们了吗？”
华瑶璋将眼睛垂下来，手指捏着被子搓，她指尖茧子厚，磨得被子起了毛，她摇摇头，“没见到。”
“那就古怪了。”万聊息也不多问，把书捞到自己的怀里，“我却在院子的一处洞室内见到了，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华瑶璋猛地抬头，她惊讶极了，又困惑，“啊？”
“你有姊妹吗？”万聊息问。
华瑶璋摇摇头，一副恨不得把头摇掉的架势。
“会不会是我母亲？”华瑶璋道，万一是她父亲见不得母亲离去，将人放在洞室之中，只待百年之后，再合葬一处。
华氏，很多都是这个德性。
“那不是更奇怪了吗？你从里边出来，你母亲也在里边，怎么会遇不见呢？”
万聊息似乎也没有继续停留的打算，拿着书，转身就走了。
沈微候在门口，熟练地给万聊息披上披风。沈微垂头系带的时候，那根她为他簪上的长簪剔透地流转着月光，聘了一身红，奇异又艳丽。
万聊息伸手从沈微的肩膀上过去，捞起来的长发犹如推到乌墨泼洒而成，“怎么不扎回去？”
沈微一向是高高的马尾，他嫌半披半挂，拖沓没礼貌。
沈微却道：“我在等你。”
他的意思是，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出来，他就懒得去别的地方扎回去，怕错过了。
“怪我，我向你赔个不是。”万聊息笑道，怜惜地用指节蹭一蹭他的脸颊，“你这样，也好看。”
沈微呢，沈微系好了后，才舍得掀开眼睫，黑幽幽的眸子里涟漪荡漾，如青天白日从深荷处推开的莲花，不细看，看不清莲花底下潺潺的池水。
沈微颔首，看来心情是很好了。
所以眼尾愈发像是鸟翅，雀跃地飞一飞，又矜持地回来。
万聊息牵着他，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你如果是只鸟，想去哪儿？”
“去天上宫阙。”沈微与她十指交扣，认真地道：“我喜欢高处，越高越喜欢。”
“不怕摔下来吗？”万聊息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又被他郑重地握住。
“摔下来就摔下来，摔下来也不后悔。”沈微斩钉截铁，“鸟雀飞的高高的，绝不会想着摔下来的事情。因为高处有地上没有的，无边的景色，独一无二的空旷。”
比起粉身碎骨，死前脑海里浮现的，会是雾霭之中的枫树林，婷婷袅袅的芙蕖，也会是被复原后缺了一墨的画卷，长恨剑刺出收回时挑起的一丝风。
为了这样好的高处去死，有何不可？
飞的高，和鸟雀争得日光那样，争得你眼角余光中的停驻，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更公平的机会。
沈微同她走在影壁阴影里，自苦了一句，“若是摔下来，那只能是命太苦了。”
“我不会教你摔下来的。”万聊息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道：“你的命，不会苦的。”
她的话，从来都很简单，顺着脊骨一路蹿到心口，和她的人她的天子令一样，生杀从来不是难事，她只是侧目一看，就知晓了，就抉择了。
天上宫阙很高，可天上宫阙也很大，不论落在何处，都会被万聊息找到。
亲缘散尽之后，鸟雀又再次找到了留栖的地方。
沈微想要捂一下脸，却剩下一只左手，只能捂住半边脸，另一半边开了粉意缠绵的红，红着，止不住笑，他说，“你好烦啊，万聊息。”
将他的伤恨，都杀的片甲不留。
万聊息学着他嗔怪的样子，也说了一句，“你好容易害羞啊，沈灵蕴。”
沈微脸更红了，恼怒地用左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走的时候又揉了一下。
右手还死死攥着不放，像是猫咪的尾巴。
绕过了各处院子，方才找到了华京的院子，华京的房间处亮着灯，门口也挂了红灯笼，金笔描丹桂，姑娘手托着篮子在丹桂树下接着花。
华京听到了脚步声，从屋子里走出来，“仙君，公子，请进。”
这所屋子远没有华瑶璋的大，然而雕梁画栋，繁小精巧的物件摆的错落有致，铺着木红氍毹，香几上浑圆肚子的兽首香炉吐息，扰扰浓浓香气，缠缠绵绵爱恨。
“降真香。”沈微嗅了一会儿，道，“是前魏朝常用的香，已经很少有了。”
天上宫阙藏香如瀚海，不论天上亦或者人间。沈微常常在玉镜台中燃香，识香对他来说是一件常事，沈微不爱用山下前朝的香，觉得不吉利。
万聊息不管这些，由着沈微来。
“公子好厉害。”华京温和地笑了笑，端来茶，放在桌子上，“我无意间从香贩手中所得，试了一下，试来试去，最喜欢这香，许久都不愿意换。”
“家主长情。”万聊息道，香太浓，反而不适合饮茶，她只是沾了沾唇。
华京也只是笑笑，“对了，小女如何？”
“好了许多，不多时就能走动了。”万聊息道，“后山上，怎么有一处院子？”
华京以袖掩唇饮了点茶，闻言，缓缓道：“曾经，我们家的一位长辈在后山中，躺在大石上休憩，浓梦之中，只见一抹碎星从天落入怀中。尚未看得清是什么，那碎星便从他的怀里滚落，化作了一个女子。”
“两人相谈甚欢，把酒天明。次日夜晚，却不见此女子，就日日等待夜夜守着。天长日久，便在山中建了一处院子。可惜的是，那位长辈至死都再也没见到那女子。”
“我们都觉得他疯了，只有疯人才会相信星子化人。”
“我长大后才知道，爱，不就是疯了吗？疯病无处根治，爱症如是。唯有死去，方能结束。”
华京说话的时候，语气被香熏得很软，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泥潭之中，片刻后，才继续说，“既然是为他心上人所建，我们也没有毁去的道理。”
万聊息瞧着他，突然地，想起了《麒麟金锁》里，第一章回的末端，康南郡主和旧太子在秋狩中，郡主策马护着旧太子，旧太子望着挂着红缨的马。
胆颤惊心，惊心动魄，伙同烈火催烧草野的疯意，肆意地想要拔剑刺穿脖颈，教她也瞧一瞧自己的死相。
可她转过眸子，平静温和地看了一眼旧太子。
血脉不异，疯病就是顺着脐带，流到了所有血亲的血里，我是，她也是。
天生一个你，地生一个我。不是太寂寞，缘何不吵闹？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疯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