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天地将去 ...
-
桃红滚滚又匆匆，谢了青丝，转眼鬓堆霜雪。何必红鸳鸯，帐子暖？何必琵琶弦，请春风？
连山藏雾，又吹渡故人江口。只堪见，瘦光挤风，倏忽天地久。
白玉京静默地，飞旋着几只鸟，没了桃红山绿，倒像是剥离了华服上巧心雕琢的心思来，拢着袖子，垂着眸子，瞧着山下的人来人往。
白鹤仙君送到山脚，就再化为鹤飞去了山顶，游鹿居士大有醉生梦死的恨意来，谁也不肯见，却要见一见万聊息，答应的爽利。
白玉京不让御剑，只能一阶阶台阶往上走，少一阶都不算是诚心。
知融曾和万聊息爬台阶的时候，就悄声惊叹，“师尊就是爱使性子，明摆着要人摆出诚意来呢。”
“师尊又不收旁人的东西。耍点小性子倒也正常。”万聊息接了一句，山阶并不是金玉做的，据说是神女经过白玉京，闲来无事，扛着锄头，一阶一阶挖出来的。
山路同山上的景致很般配，也不用洒扫小童，黄绿接替，一年四季，都有看头。
许是没有人插手的缘故，白玉京恣肆地生长，好景叫人目不暇接。
“他曾经还是凡人的时候，就见过了顶顶好的东西。后来，成了仙，再好的东西都入不了眼。”知融跳起来，折下一枝貌相极好的梨枝，簪进万聊息的发间，“我觉得，心意自然要比东西贵重得多的得多。”
万聊息也顺手采了杏花，挑挑拣拣，才放进知融的头发里，“师尊是凡人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知融扶了扶杏花，认真地道，“先是世家子弟，乱世之中，又跑远了去，做了游侠，江湖四海，惩恶扬善。随后，又扭头修炼。”
游鹿居士说起这些事情来还记忆犹新，他躺在摇摇晃晃的躺椅上，院子里生了梨树，知合坐在一边，打着扇子，同知融下棋。
游鹿居士就说一半停一半，非要等孩子好奇地很了，坐在他的边上，他才肯继续说。
万聊息没听到前边鲜衣怒马的少年趣事，但是仔仔细细听了后边的故事。
“当时年少，错以为一剑就顶天立地，可回过头来才发现，剑会钝人会去。”游鹿居士摇摇头，“甚至，都来不及……道别。”
“故事里绝不会这样虎头蛇尾！”知融还小，哼哼着说。
“可人生呢，就是虎头蛇尾。”游鹿居士故意逗小孩子，逗得孩子咯咯笑，绕着他的腿，要去够他手里绑了红缎的梨花。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那是话本里的情节。
“那我们呢？”万聊息接住了游鹿居士分下来的梨花，天真地问，“也会这样吗？”
知合听得在边上笑，游鹿居士一人拍了一下脑袋，嗔怪道，“你们的剑锐着呢！”
那些故事已经很旧了，万聊息又拿来与沈微说，现在在上山的途中，又与沈灵蕴说，路边上的杏花开得真好，杨梅酒红的里边，雪白的外边，簇挤着枝头，自得其乐。
“我觉着，你现在的剑也锋锐。”沈灵蕴笑着，万聊息的剑从来都没有钝过，也不曾犹豫过，下定决心了的事情，什么都阻不了她。
万聊息几步跃到沈灵蕴的面前，轻灵地在前边倒退着走，她抬起手，精准地折下一枝杏花，簪在了沈灵蕴的头上，“有时候，也会迟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毫不犹豫的。”
“但我折下这枝杏花的时候，没有迟疑。”
电光火石之间，沈灵蕴突然看见万聊息年幼的身影，在这条路上蹦着跳着，年幼的她，与多年之前的她，又和现在的她重叠在一起，站在不远处笑着看他。
多年前与经年后，卷起来的风，姗姗来迟地吹动她的衣摆。
沈灵蕴蓦然领悟，原来这是命运的无尽仁慈。
很久之前，两人话不多，吵闹也吵的没意思，沈灵蕴气哭几回，过了后，一抹眼泪，就转身去找她。
玉镜台灯火辉煌，沈灵蕴凭着一腔怒意，闯了进去，说是闯，还好生把帘子放下，见到了万聊息正搁下笔，疑惑地看他。
他一时茫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后悔救我了？”
若是你不在枫树下救我，你也不用对我举刀迟疑。
万聊息道：“没有。”
只这一句，把沈灵蕴的怒气消弭的一干二净，转身欲走，万聊息却喊了他一声，“沈微。”
下意识地，沈灵蕴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万聊息站在门边，身后光影明亮，他有意识，接下来的话会是一柄刀，直愣愣地刺破两人的窗户纸，他纠缠着夜色里，不舍地看一眼，扭头钻进了夜色里。
后来，万聊息抽出了沾染了魔气的星宿，她温和地揉一揉他的脸，道，“沈微，我也不是什么都会的。”
两个什么不懂的人，鬼使神差地，遇见了。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一转眼，已经上了半山，看见了细长瀑布宛如白练从山间垂下，万聊息站在充作桥梁的石头上，望了一下周围，轻灵地跳在石头上，转身站定，伸手给沈灵蕴。
沈灵蕴顿了顿，将手递给她，两人手一握住，暖意就层层递进，如次第开放的杏花。
“你和他好吗？”沈灵蕴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蠢，但就是想知道。
“嗯。我觉得挺好。”万聊息眼底有一抹自己不曾发觉的思念，“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和他做。”
其实，是沈微自己列了一个单子，不好意思拿出来，一天被万聊息无意间翻出来，她特意去问能不能看？
沈微连着耳根子一块红，红得万聊息觉得手里的纸烫手，正要说不看了。
沈微却闷声道，“看吧。”
两人就靠坐在屏风后边看，像是两小无猜，偷看话本子，万聊息看的兴致盎然，手指着一边的勾勾画画，“这是什么意思？”
沈微挨她挨得紧紧的，闻言，嗫嚅了几下，又轻轻慢慢地说，“勾画过的，都是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万聊息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给沈微看得脑子热腾腾晕乎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当然好看啊，比别的都要好看。”万聊息亲昵道，“那往后，我们做一件事情，我们一齐来勾画。”
一个人做固然有偷偷摸摸的喜悦，但两个人做，喜悦就像是蓬蓬高高的金簪草种子，四面八方地飘，落地之后生根发芽在五脏六腑。
两人又爬了一段山，才终于到了山门，满山雾蒙蒙的薄绿，石台上苔藓深，在一边的小鸟铃铛气如游丝地荡了一下，摆着好好的谷子。
只见，从雾蒙蒙的绿山之中走出来一个人，他周身笼罩着白纱，从远处慢慢走来。
知合站定，道一句，“聊息，好久不见。”
万聊息愣一下，知合师兄向来是很美的，美的不费力，甚至是鲜艳，而他现在却像是褪色了，也清瘦了，如同从白玉京死了桃花的山中，孕育出来的一团雾。
万聊息一时半会儿张不了口，知合倒是像是小时候那般，递了她们伞，领着两人进入白玉京的小院中。
到了游鹿居士的房前，知合和沈灵蕴去到了另一边的房间，万聊息踌躇着，廊下寥落地躺着几朵梨花。万聊息转过头，院子中的梨花被穿堂风一吹，落得更厉害，无端的，像是眼泪。
“了了，进来吧。”
天边一口吞吃掉薄紫红霞，却撑不下那么多，可怜巴巴又从一线云缝里，挤出了一星半点惨红，锁在山顶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夜间的霜雾带走。
万聊息推开门，屋子里没有点灯，没有酒气，甚至不够杂乱，暗淡的夜渐浓。
她目力好，一眼找见了小窗边坐着的游悯，他侧过脸，被风带起来几捋发丝，没有动静的时候，觉察不出他来。
他似乎没有变，又似乎变了。
“师尊。”万聊息走过去，找了个地方坐下，将酒坛子递给他，他才终于把脸转过来，照旧漂亮的脸，没有生气，接过去后，他抱着酒坛子。
片刻后，迟钝地笑了笑，道，“替我谢谢白鹤仙君。”
游悯缓缓从窗台上下来，跪坐在万聊息的面前，仰着头，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边，“我们了了，年轻了。白鹤仙君和我说的，我原来还不信呢。”
“你能想到白玉京，师尊很高兴。”
“宝宝在那边，还好吗？”游悯也是一身桑白，袖子边是黑色的，他抬起手，点了一盏灯，又煮了一壶茶。
“我们都很好。宝宝和知合师兄建了一个金雀台，就在不远处，我找到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一切都很好。”万聊息找不到有什么不好的，可见到了现在，又觉得哪哪都不好。
“那就好。”游悯似乎多了一点生气，“圆满就好。”
万聊息慢慢吃了一盏茶，又继续说道，“我刚刚从山门过，瞧见了师兄新添的谷子，鸟儿在这里过冬，倒也不必发愁。”
游悯只是摇摇头，道，“已经很少有鸟儿在这里过冬了。”
“为什么？”万聊息不解，往常的时候，白玉京四季如春，一些长途跋涉的鸟儿会停驻白玉京，她们常常想起就常常添一把谷子。
“我们这方世间，在分崩离析，生灵不会再降生。”
当世间失道之后，天地将会停止诞生生灵，日月崩塌，星辰凋敝，从沧海一粟到万物生灵，都难逃消亡。
只是这消亡，却是慢的，不容发觉的。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天地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