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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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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青喃不再执拗,推门下车后,只敢用一条腿着力。用兔子形容女孩难免庸俗,但她的确是商鹿抉见过最像的了。
蹦一下老高了。
程小玉向自家姑娘瞄一眼:“爸妈去凳子上将就一晚,你睡这儿,有事喊我们。”
乔青喃气鼓鼓:“妈妈觉得我一定会被赶出来么?”
郑康乐呵笑:“话不能这么说,车是咱家的,肯定是喃喃大度让了别人。”
乔青喃轻哼点头:“没错。”
商鹿抉脾气臭,乔青喃不遑多让。
哪怕她没钱没势,也懂得装乖,皮相一流,上赶着迁就的人海了去了。
记得高二时,班里有个富得流油的伊拉克老钱哥追了她整一年,早午晚餐包圆,有求必应。高三毕业后幡然醒悟了,转头和一个东南亚女孩在一起,还听了她的枕边风,向乔青喃索要赔偿金。
老钱哥叫了一帮花臂中年混混撑场面,乔青喃害怕发怵,梨花带雨地求情。老钱哥追她以来还没见过这等好事,心一软,忙说“都是误会”。
乔青喃正在最傲的年纪,没想翻篇,转头骗他们去了工厂旁的河道。
只因,那天下着雨,磅礴大雨。
斜坡将他们推进怒江——当然,人没大碍,乔青喃返回工厂搬用“狼来了”的说辞,做了回真善事。
乔青喃有仇必报,却底色纯良;两口子疼她,猜到内情也没舍得责怪。
再者,她耳根子软,说两句好话哄哄,自然安分了。
可惜商鹿抉是块钢板,软硬不吃。
乔青喃躺进帐篷里,心里攒的气无处抒发,半撒娇、半埋怨:“地板好硬啊,不舒服不舒服……妈妈!明天我不让了!”
夫妻俩暗中对视,程小玉捂住她的嘴:“你这孩子……我们什么时候不向着你了?非得当他面说?”
乔青喃眨眨眼:“对。”
“喃喃,爸妈知道你委屈,不过快到埃尔比勒了,这里人少,可能有危险,你和妈妈一起睡,尽量别说话了。”说着,郑康翻出一条玫红方格野餐布,不由分说铺开,“我只找到这个,将就垫垫吧?”
乔青喃轻轻倒下,像是没坐稳的玩偶:“好吧。”
郑康离开前,随手放了一本破书:“我记得你看一遍困一遍,睡不着可以翻翻。”
乔青喃两眼昏黑:“又是《罪与罚》!你信不信我把它丢了!”
郑康:“行啊,随你便,我也快背下来了。”
程小玉嗤笑:“吹吧你就。”
伊拉克的蓝夜,像是俄罗斯的雪原。只是一个在天边,一个在脚下。
郑康有心守夜,可惜白天累狠了,如今盘着腿都能睡,再一晃神,人儿也仰躺草地里;程小玉大差不差,两分钟便没了动静,熟睡后翻个身,松鼠纹样的花毯也一并溜了过去,分毫没给乔青喃留。
乔青喃却睡不着。
怪虫鸣,怪伤病,怪夏天。
她摁开手机一看:8月12日凌晨4点01分,伊拉克时间。
自躺下起,俨然过去4个小时。
说不焦心是假的。
情绪刚有冒头,乔青喃立刻想办法遏制。她迈出帐篷,眼下条件有限,她只能蹲在角落,捡一块圆滑的石头攥了攥,松手,周而复始。
张驰间,无名火也灭了。
这是她自创的解压法,并非屡试屡灵,却好过钻牛角尖。
不远处后座摇下半截车窗,商鹿抉冷声质问:“大半夜干什么?”
乔青喃笑着纠正:“四点已经是早上了。”
而且我没睡噢。
完全没有。
“天都没亮。”商鹿抉揉揉眉心,嗓子低沉,他向外伸手,“东西给我。”
“快了。”乔青喃甜甜一笑,“少爷是要这块石头吗?是的话我就丢过来了?”
她暗下期许:请一定要车没事,砸到人呀。
“石头?”
商鹿抉一怔,推车门向她走来,衣着明显变了样:湖蓝色缎面睡衣,换上酒店棉拖鞋,一次性蒸汽眼罩挂在手边。神色虽倦了,却没有睡着时的凌乱,慵懒自如,蕴着沉郁。
乔青喃双手捧去:“刚捡到的,只要3块钱,便宜卖给少爷。”
商鹿抉半蹲乔青喃面前,拿起东西端详,压迫感无处遁形:“你怎么知道我还剩3第纳尔?”
乔青喃则仰起头,视线随他而动:“因为少爷放进裤子口袋里了,我又刚好摸到了。”
商鹿抉始料未及,手臂没由来搭上前腰:“我是睡了不是死了,继续引导?”
乔青喃歪头思考:“可是少爷的衣服就挂在门边啊。”
山岚的风徐徐将近,有意拂开忘记闭紧的车门。乔青喃得以清晰看见,商鹿抉的衣物挂在门把手,甚至套上木质衣架和规整防尘罩,可想主人有多考究。
商鹿抉噎声:“……所以呢?你想找什么?”
乔青喃羞赧一笑:“找钱。”
商鹿抉无话可说:“……”
以后碰到穷人他必定绕道走,真避不开就找道士驱邪。
活见鬼了。
乔青喃偷笑两声,假模假样摊开手:“其实我没有拿噢,如果少爷想要这块石头,钱也刚好够了。”
商鹿抉越听越烦,把石头猛摔在地:“就一破石头,耍我?”
乔青喃嘻笑装傻:“开玩笑嘛。”
不止开玩笑,她还撒谎了。
乔青喃对声音的敏.感度,还要追溯到第一任养父母。细枝末节忘干净,只记得他俩是一对正经工作没有、阴晴不定的赌鬼,收养乔青喃也是为了博取噱头,争夺政府福利。
起初还会伪装,赌赢了会给乔青喃施舍些小恩小惠,比如上学,比如大餐。三四岁左右时,他们耗光运气,输得裤衩不剩,还染上□□,靠厚脸皮骗了间破房子躲仇家。
此后,乔青喃的好日子到了头,养父母好时会喂口剩菜,坏时就将她锁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在家做起小型赌博生意。
四面墙围成的“城”,人声喧腾,各个兴奋,只有轮盘的轱辘声愈演愈大,碾断神经。
乔青喃被迫多了一条生存技能。
又或是有钱人的衣装都过分张扬,金属配件与零钱彼此摩擦的声音,正在缓慢肢解乔青喃的躯壳。
她只知道……
让自己回想过去的声音几乎没有。
商鹿抉赢了。
所以,乔青喃撒谎是出于“报复”。
这只是开端——
以后商鹿抉但凡再“抢”一次,她都将回馈一次。
一个“幼稚鬼”的礼尚往来。
商鹿抉没空管乔青喃想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一笑了之。他来回踱步,排查完“自己人”,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对:“乔青喃,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乔青喃即答:“没听到。”
商鹿抉扫一眼:“没骗人?很大一枪声。”
乔青喃:“如果声音真的很大,妈妈爸爸应该也会醒。”
商鹿抉沉默一瞬:“行吧,我进去了,你给我安分点儿。”
乔青喃:“嗯嗯。”
她又撒谎了。
这个声音早在前半夜就有,距离很远,7点钟方向,也就没放心上。
可是现在……比起枪声,她似乎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乔青喃拖着腿靠近帐篷:“爸爸,我们走吧。”
郑康狼狈惊醒:“怎么了?”
乔青喃作噤声手势:“来人啦。”
程小玉也有知觉,睁开眼往车上走,帐篷都顾不上收;郑康刚把《罪与罚》夹在腋下,就要背着乔青喃回去。
可惜。
商鹿抉扶额抬头:“乔青喃,让你安分两分钟都这么难?”
程小玉心惊胆战:“商少爷,其实后面有……”
戛然间,乔青喃瞥见左后方来了一簇刺眼橘黄。不是秋杏熟了,不是破晓日出。而是手拿火把的人,从一个,蔓延至十几个,沁入肌理。
“Hey! He's right!(嘿!他说对了!)”
“一个新大陆!今晚真是大丰收!”
“得了吧,这车都不如柳橙汁值钱。没错,就是我手里的这杯。”
“等等。那里是不是站了个女人?”
“哈哈哈!老伙计疯了!看谁都像女人!”
“这不怪他,我看着也像……不。应该就是。”
“那还等什么!真正的战利品就在眼前!上啊!”
……
阿拉伯语、英语、泰语、越南语……这群人明明各讲各的,却似乎都能听懂。彼此的影子粘在一块儿,像座移动孤屿。
乔青喃当即从他身上下来:“爸爸快进去,告诉妈妈不要出声,最好蹲进座位。”
郑康惶恐抓住她:“不能!我……”
乔青喃冷静打断:“他们已经看到我了,上车也不好走。况且我们之中只有爸爸会开车,要是你困在车外,那就谁都走不了了。”
说完,她用力一推:“我会找机会跳上来的,相信我。”
郑康踉踉跄跄跌去门旁,突然弓着身,呕出一口瘀血后,人也失了声。当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做,他只能快速潜入驾驶座,拽着程小玉一起蹲在座位前那点逼仄的空间。
乔青喃勉强松了口气,忍着腿疼向后座挪动,燥热感爬上脊背,男人的影子刚好笼罩她身。
“Wow……The real treasure has arrived.(哇噢……真正的宝物来了。)”
“小美人,这是你的车么?不怎么样啊,要不跟我们走呢?”
“她看起来像是亚洲人,听得懂吗?”
“对,我看像日本。”
“哈哈哈!身材不像吧!”
“那可未必,日本的高中生都长这样,我在推特上关注了很多。”
乔青喃低头不语,男人的注视像苍蝇粘腻,又像万花筒,被后来者复制。
她收起厌恶表情,笑着用阿拉伯语答话:“我是本地人。”
男人们胡乱嚎叫,人头攒动,十里八乡的狼都在这儿了。
“伊拉克美女可真多!”
“一个人么?一起玩吧!”
“先等等,万一里面还藏了别人呢?有些国家的公民可不好对付。”
“蠢男孩,这儿根本没人,你先试着找找鬼吧!”
“对,我们的车就在后头,相当安全,女孩喜欢的都有……包括,舒舒服服的床垫,比帐篷高几百个档次。”
言尽,他们夸张大笑。
乔青喃想了想:“我是一个人,不用检查……”
忽然,车门被里面的人暴力推开,乔青喃挨得近,避之不及,一个晃神就跌坐在地。
她看见——商鹿抉攥紧棒球棍,脸色只有四个大字:凶神恶煞。
他说:“你进来,我处理。”
乔青喃小声嘟囔:“那倒不用……”
都说少爷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金子天生让人捧着……肯定打不过吧。
商鹿抉深吸一口气:“不用什么不用?你爸妈都不管你了!想活命就滚进来,别让我再说一遍。”
乔青喃:“可是……”
商鹿抉不容置喙伸长手,用力拽她进来:“还‘可是’?不听话可以,别说一百万,一分都别想要。”
乔青喃捂住嘴,手动噤声——
好吧。
早说嘛,“猎物”让给你了。
门外乌泱泱的看客遽然安静,如同死物,诸如流行近代的现实主义画作,熊熊烈火反客为主,成了唯一鲜活的凭证。
站在第二行的大肚子秃头男,十分不起眼,却用蹩脚英文打破祥和:“先生,你是什么人?和她什么关系?”
以尊称起草。
他不是个例,议论声很快蔓延开来。
“他的语言来自东方的领主……我无法冒险。”
“伙计,我们都快饿死了,钱和女人才能支撑我们活下去。”
“可他看起来不像有钱人。”
“搜搜就知道了。”
“等等!那块腕表!我看德国佬戴过,市值29万第纳尔!”(注:折合rmb=673万)
众人哗然,一半惊喜,一半惊吓。
经他提点,商鹿抉抬起左手看了眼——
真碍事,老头净送些没用的。
他低头探进半个身体,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乔青喃:“把我手表摘了。”
乔青喃神游一阵,就着跪坐的姿势凑去跟前琢磨:“嗯……怎么摘?”
商鹿抉盯着她,越看越不耐:“笨不笨?下面有个扣,掰开,使点劲儿。”
“噢。”腕表一松,余温带到乔青喃掌心,“少爷送我了?”
“……”商鹿抉猛摔车门,“等着。”
待会儿算账。
矮个子土著人踮起脚,眼珠撑得大:“我懂了!他是她的‘主人’?”
商鹿抉会的语言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听是听懂了,也当场气笑了。
他像《柳条人》里误入夏岛的豪伊警官。
话却说得痞气。
“不是她的,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