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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津门迷雾 ...

  •   寅时末,天色依旧沉黑如墨,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灰白。山间的寒气浓重得如同实质,钻肌砭骨,窝棚里那点残存的篝火余温早已散尽,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商细眉几乎是被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摇醒的。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让他意识模糊,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踝处经过包扎,疼痛稍减,但那种肿胀灼热的感觉依旧清晰,提醒着他这具残破身躯的现状。

      “该走了。”“掌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他递给商细眉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杂面窝头,“吃点东西,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

      阿秀已经收拾好了行装,那个破旧的包袱重新背在了身上,步枪斜挎在肩头。她站在窝棚门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身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商细眉接过窝头,艰难地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难以下咽,但他知道必须补充体力。他强迫自己吞咽,就着“掌柜”递过来的、同样冰冷的水壶里的水,勉强将那个小窝头送进了胃里。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临行前的动员。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掌柜”和阿秀的搀扶下,商细眉咬着牙,拄着那根愈发显得不可或缺的树枝拐杖,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这个短暂提供了一丝庇护的破庙窝棚。

      山路比昨夜更加难行。黎明的微光不足以照亮脚下的坎坷,他们只能凭借阿秀手中那盏光线微弱的防风矿灯,在陡峭、湿滑、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小径上艰难跋涉。商细眉的体重大半压在阿秀和“掌柜”身上,每走一步,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钻心的刺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

      “掌柜”年纪毕竟大了,长途跋涉加上搀扶商细眉,体力消耗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支撑着商细眉的另一边臂膀。阿秀则依旧沉默而稳定,她不仅要负担大部分重量,还要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山林间的每一个可疑阴影。

      他们不敢走官道,甚至不敢靠近任何可能有烟火气的村落,只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穿行。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干粮;渴了,就喝几口山涧里冰冷的溪水;累了,也只能找一处相对隐蔽的岩石或树丛,短暂地歇歇脚,连生火取暖都不敢,生怕一缕轻烟暴露了行踪。

      白日的山林并非寂静。鸟鸣兽吼,风吹叶响,每一种声音都让他们的神经紧绷。偶尔看到远处山道上出现的巡逻士兵的小黑点,或者听到天空中传来的、搜寻的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们就必须立刻匍匐隐蔽,屏住呼吸,直到危险过去。

      商细眉的精神和□□都承受着极限的考验。疼痛、饥饿、寒冷、恐惧,以及对沈盼盼下落的未知担忧,如同无数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噬咬着他。他几乎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念在支撑,机械地迈动双腿,跟随前面两个同伴的脚步。

      “掌柜”的脸色也越来越差,长时间的奔波和紧张,让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更显佝偻,咳嗽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但他总是压抑着,只在实在忍不住时才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咳。

      只有阿秀,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她像是最精密的仪器,精准地判断着方向,规避着风险,寻找着最安全的路径。她的沉默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和韧性,成了这个小队伍在绝境中唯一的支柱。

      就这样,昼伏夜出,跋山涉水,在提心吊胆和身体的极度痛苦中,他们艰难地向东移动。日子在模糊中流逝,一天,两天?商细眉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时间概念。他只知道,周围的景色在缓慢地变化,山势逐渐平缓,偶尔能透过稀疏的树林,看到远处平原上模糊的田埂和村落轮廓。

      他们似乎快要走出西山了。

      这天傍晚,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悬挂在西边黯淡的山脊线上。他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干涸的河床作为临时的露营地。阿秀去找水,“掌柜”和商细眉靠坐在冰冷的河床石壁上,疲惫得连话都不想说。

      “再坚持一下……”“掌柜”喘着气,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按照脚程……明天……应该就能看到……津浦线的影子了……到了铁路附近……就有办法……混上去……”

      商细眉点了点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平原地区特有的、尘土的气息。

      就在这时,去找水的阿秀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的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

      “不对劲。”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床两岸,“太安静了。刚才我去上游,连只鸟叫都听不到。而且……我好像看到了……反光。”

      “反光?”“掌柜”瞬间挺直了背脊,疲惫之色一扫而空,眼神变得如同鹰隼。

      “嗯,像是……望远镜片。”阿秀肯定地说。

      气氛瞬间凝固!

      被发现了?!

      商细眉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木匣,另一只手抓住了身边的拐杖。

      “掌柜”当机立断:“不能待在这里!立刻走!往东,钻林子!”

      没有丝毫犹豫,阿秀和“掌柜”一左一右,几乎是架起商细眉,不顾一切地朝着河床东侧那片相对茂密的杂木林冲去!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河床、扑进树林的同一瞬间——

      “砰!砰!”

      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子弹打在他們刚才停留位置的石头上,溅起一串火星!

      “在那边!追!”粗嘎的吆喝声从河床西侧的山坡上传来!

      果然有埋伏!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

      “快!”“掌柜”低吼一声,三人拼命向树林深处钻去!

      树枝和荆棘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商细眉的脚踝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爆发出最后的气力,跟随着阿秀和“掌柜”亡命奔逃!

      身后的枪声和叫骂声紧追不舍,子弹呼啸着从身边掠过,打断枝叶,噗噗地钻入泥土!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火力凶猛,而且训练有素,呈扇形包抄过来!

      “分开走!”“掌柜”突然厉声喝道,猛地推了商细眉一把,将他推向另一个方向,“阿秀!你带他走!我引开他们!”

      “掌柜!”商细眉和阿秀同时惊呼!

      “快走!这是命令!”“掌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决绝,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猛地调转方向,朝着追兵来的方向,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大声呼喝,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

      “走!”阿秀的眼睛瞬间红了,但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商细眉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他朝着与“掌柜”相反的方向,更深、更黑暗的树林深处扎去!

      商细眉最后回头望去,只见“掌柜”那瘦削佝偻的身影,在稀疏的林木间闪动了一下,随即被更多的枪声和涌上的黑影吞没……

      泪水瞬间模糊了商细眉的视线,混合着脸上的血和汗,一片湿热。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任由阿秀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枪声和喧嚣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林海的风声中。

      两人终于力竭,瘫倒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下,剧烈地喘息着,肺像要炸开一般。

      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掌柜”他……”商细眉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

      阿秀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沙哑得几乎变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会记住的。”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逾千斤,包含着无尽的悲痛、愤怒和誓言。

      休息了不到一刻钟,阿秀便强行拉起商细眉:“不能停……他们可能会扩大搜索范围……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尽量远离这里……”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和沉默。失去了“掌柜”的指引和分担,阿秀的肩膀上扛起了所有的责任。她不仅要辨别方向,规避追兵,还要几乎独自承担起搀扶商细眉的重任。商细眉能感觉到,她搀扶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那是体力严重透支的表现。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可能地配合,减轻她一丝一毫的负担。内心的悲痛和自责,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又一个因他而死……“掌柜”,那个总是隐藏在旧书铺昏暗灯光后,睿智而坚韧的老人……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地穿出了这片广袤的山林边缘。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收割后的庄稼地,更远处,一道长长的、如同巨蟒般蜿蜒的黑线横亘在朦胧的晨曦中,隐约还能听到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声。

      是铁路!津浦线!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闪烁了一下。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寻找机会靠近铁路时,阿秀却猛地拉住了商细眉,再次隐入一片枯萎的蒿草丛中。

      “看那边。”她指着铁路线方向的一个岔路口。

      那里,设着一个临时的检查岗哨!几个穿着黑色制服、不同于城防团士兵打扮的人,正在严格盘查着寥寥几个试图在清晨通过路口的行人和车辆。那些人眼神凶狠,动作粗暴,身上带着一股南京特务特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徐明章的爪子,竟然已经伸到了这里!而且,他们似乎得到了更准确的指令,盘查得格外仔细。

      混上火车逃离的计划,似乎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巨大的阻碍。

      阿秀的眉头紧紧皱起,她观察了片刻,低声道:“硬闯不行。我们得另想办法……先找个地方藏身,等天黑。”

      他们沿着铁路线相反的方向,退回到一片废弃的砖窑附近。这里到处都是残破的窑洞和堆积如山的碎砖烂瓦,提供了一个相对复杂的藏身环境。

      阿秀找到一个半塌的、里面堆满垃圾和灰尘的窑洞,将商细眉安置在最深处。她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休息一下……我去弄点水和吃的……顺便……打听一下消息……”阿秀喘息稍定,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太危险了!”商细眉抓住她的胳膊,“外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必须去……不然我们撑不了多久……”阿秀挣脱他的手,眼神依旧坚定,“你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她将步枪留给商细眉防身,自己只带了一把贴身匕首,再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窑洞外的晨雾中。

      商细眉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肮脏的角落里,怀里的紫檀木匣硌得他生疼。窑洞里弥漫着霉烂和尘土的气息,光线从坍塌的洞口缝隙透进来,形成一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他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对阿秀的担忧,对“掌柜”牺牲的悲痛,对前路的迷茫,以及对沈盼盼的牵挂,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

      是阿秀!

      商细眉心中一喜,刚要出声,却见阿秀闪身进来,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惊慌?

      “怎么了?”商细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阿秀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才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我听到消息……‘掌柜’他……他可能没死……”

      什么?!

      商细眉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死?!怎么可能!我们明明看到……”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嘘——!”阿秀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凌厉,“小声点!消息不一定准确!我只是在附近一个偷偷卖早点的老头那里听说,早上天没亮的时候,有一队黑衣人在西边山林里抓到了一个受伤的老头,没有当场打死,而是……押走了,往北平方向去了。”

      押走了?不是当场击毙?

      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出来的嫩芽,在商细眉死寂的心田中萌生。“掌柜”还活着?他被俘了?

      可是,落入徐明章手中,活着……恐怕比死了更痛苦!那些酷刑,那些逼供……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担忧所取代。

      “我们必须救他!”商细眉抓住阿秀的手,眼中燃起疯狂的光芒。

      “怎么救?”阿秀反问他,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就凭我们两个?一个重伤,一个精疲力尽?去闯龙潭虎穴?”

      商细眉哑口无言。是啊,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去救?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阿秀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才继续低声道:“还有一个消息……天津那边……联络点可能暴露了。”

      又一个噩耗!

      商细眉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最后的退路,似乎也被堵死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唯一的希望之地也变得不再安全。他们仿佛陷入了真正的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阿秀将带回来的一个冷馒头和半壶水递给商细眉,自己则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这个一直表现得如同钢铁般坚韧的女子,此刻也终于流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悲伤。

      商细眉拿着那个冰冷的馒头,却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边。

      他看着蜷缩在那里的阿秀,看着这个在绝境中一次次拯救自己的同伴,看着窑洞外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凉。

      “掌柜”生死未卜,前路希望渺茫,沈盼盼下落不明……所有的重担,似乎都压在了他和阿秀这两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人身上。

      这津门之路,尚未抵达,便已布满了血色的迷雾。

      他们,还能走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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