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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砖窑绝境 ...

  •   阿秀带回来的两个消息,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商细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掌柜”可能被俘,天津联络点暴露,前者带来一丝渺茫希望的同时伴随着更深的恐惧,后者则彻底斩断了他们预设的退路。前路与后路,仿佛同时被堵死,只剩下这阴暗、潮湿、散发着腐土气息的破败砖窑,如同他们此刻命运的缩影。

      希望的火星刚刚闪烁了一下,旋即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

      商细眉拿着那个冰冷的馒头,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他看着蜷缩在对面墙角、将脸埋在膝盖里的阿秀,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像无声的指控,压得他喘不过气。

      又一个因他而陷入绝境的人。“掌柜”生死未卜,阿秀濒临崩溃,沈盼盼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源于广和楼后台那决绝的一刀。复仇的快意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碾磨成粉末,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自责和仿佛永无止境的流亡。

      窑洞里死寂一片,只有外面偶尔吹过的风,卷起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阿秀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她的眼睛还带着红肿,但里面的脆弱已经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毅所取代。她站起身,走到商细眉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几乎被捏变形的馒头,不由分说地塞到他嘴边。

      “吃!”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想死在这里,就给我吃下去!咽不下去也得咽!”

      商细眉被她眼中那股狠厉惊住,下意识地张开了嘴。粗糙冰冷的馒头碎屑划过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就着阿秀递过来的水壶里所剩无几的冷水,硬是将那口馒头送了下去。

      胃里传来一阵痉挛的痛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微弱的热量,和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清醒。

      “我们现在怎么办?”商细眉的声音依旧嘶哑,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死气。

      阿秀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窑洞坍塌的缺口处,小心翼翼地向外观察了许久,才退回来说:“外面盘查得很严,铁路走不通了。徐明章的人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天津不能去了。我们必须改变路线。”

      “去哪里?”

      “南下。”阿秀吐出两个字,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要穿透厚厚的砖墙,“绕过主要城镇,走小路,去保定府方向。那里水陆码头复杂,三教九流汇聚,或许能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也能想办法打听‘掌柜’和组织的消息。”

      南下保定?这无疑又是一次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漫长跋涉。以他们两人现在的状态,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就像阿秀说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

      “你的伤……”阿秀的目光落在商细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踝上,眉头紧锁。

      “我能走。”商细眉咬着牙,试图动了一下伤腿,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阿秀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知道商细眉在硬撑,但眼下没有任何条件让他养伤。她走到窑洞角落,在那堆垃圾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根相对直溜、粗壮些的木棍,比商细眉之前那根树枝拐杖好了不少。

      “用这个。”她将木棍递给他,然后又从自己破旧的包袱里,拿出最后一点伤药,“我再给你换一次药。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换药的过程依旧痛苦不堪。伤口因为之前的奔逃有些开裂,脓血混合着草药黏在布条上,阿秀只能用冷水小心浸润,一点点剥离。商细眉疼得浑身冷汗淋漓,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哼出声。

      重新包扎妥当,阿秀将最后一点干粮——两个更小的、硬得像石头的窝头分给商细眉一个,自己默默啃着另一个。

      “天黑就走。”她一边吃,一边低声道,“白天目标太大。我们沿着铁路线相反的方向,先往南插,尽量避开大路。”

      商细眉点了点头,慢慢咀嚼着那难以下咽的窝头,感受着体力一丝丝地恢复。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点像样的食物了。

      等待天黑的时间格外漫长。窑洞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两人各自靠墙坐着,相对无言。沉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人几乎窒息。

      商细眉不由自主地又摸向怀里的紫檀木匣。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程泊舟……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穷途末路的模样,是会嘲笑,还是会……有一丝怜悯?那封信里的只言片语,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他将木匣拿出来,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天光,再次打开。那叠戏单,那封信……他的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阿秀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她一直看着商细眉的动作。

      商细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真的只是一些无用的旧物吧。” 他顿了顿,低声道,“徐明章想要它,大概以为里面藏着能扳倒政敌或者证明程泊舟‘通共’的证据。”

      阿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总觉得……程泊舟那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的东西。就算只是……私人的念想,也不该放在一个如此显眼、又似乎暗示着什么的紫檀木匣里。”

      商细眉心中一动。阿秀的话,似乎点醒了他什么。是啊,程泊舟心思何等缜密,如果只是些不堪回首的私人情感记录,大可以付之一炬,何必特意珍藏,甚至还似乎有意无意地让他看到过那个匣子?难道……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难道这匣子本身,或者里面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情感寄托,而是某种……伪装下的信息载体?比如……密码?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骤然加速。他再次仔细审视那些戏单,上面的日期、戏院名称、甚至座位号……是否隐藏着某种规律?还有那封信,那些看似情真意切的字句,是否另有所指?

      然而,时间仓促,线索模糊,他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破解其中的奥秘。更何况,这很可能只是他绝望之下的臆想。

      他叹了口气,将木匣重新合上,塞回怀里。“先活下去再说吧。”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里闪烁,投下微弱的光芒。风比白天更冷了些,呼啸着穿过砖窑的破洞。

      阿秀率先起身,走到洞口,如同最灵敏的狸猫,侧耳倾听了半晌,又仔细观望了外面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才回头对商细眉示意。

      商细眉拄着那根新找来的木棍,忍着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挣扎着站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溜出砖窑,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们不敢走任何像样的路,只能在荒草丛生、坑洼不平的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阿秀在前面探路,她的方向感极好,总能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地方。商细眉紧跟在后,全部心神都用在跟上她的脚步和对抗身体的疼痛上。

      黑暗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但也带来了更多的困难和危险。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商细眉都差点被突出的土块或隐藏的坑洞绊倒,全靠手中的木棍和阿秀及时的回身搀扶才勉强稳住。

      寒冷和饥饿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商细眉感觉自己的脚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肺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阿秀停下脚步,低声道:“进去休息一会儿,不能太久。”

      钻进树林,找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两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商细眉靠在一棵树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脚踝处的疼痛因为暂时的休息而变得更加清晰剧烈,他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阿秀从怀里掏出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一个底。她递给商细眉:“喝一口。”

      商细眉摇了摇头:“你喝吧,我还撑得住。”

      阿秀没再推辞,自己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然后将水壶小心地收好。

      “照这个速度……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保定?”商细眉喘息着问,声音虚弱。

      “不知道。”阿秀的回答很直接,“看运气,也看我们能不能躲开搜捕。如果顺利,也许七八天……如果不顺利……”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七八天……以他现在的状态,能撑过七八天吗?商细眉心中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阿秀突然猛地坐直了身体,耳朵微微动了动,脸色骤变!

      “有动静!”她压低声音,一把抓起了放在身边的步枪,“很多人!马蹄声!”

      商细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果然!从他们来的方向,隐隐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正在迅速靠近!而且听声音,绝不止一两匹马!

      是搜捕队!他们追来了!

      “快走!”阿秀当机立断,一把拉起商细眉,就要往树林深处钻!

      然而,已经晚了!

      “在那边!树林里有人!”一声厉喝从树林外传来!紧接着,是更多人的吆喝声和马蹄踏碎枯枝的声音!

      火把的光芒瞬间亮起,如同一条条毒蛇的信子,迅速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灌木丛围拢过来!光影晃动,人影幢幢,至少有二三十人,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们被包围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商细眉。他看着身旁同样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如同困兽般凶狠起来的阿秀,知道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阿秀猛地将商细眉推向一棵大树后,自己则端起步枪,依托着树干,瞄准了最先冲过来的几个黑影!

      “砰!”

      枪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一个黑影应声倒地!

      “抓住他们!要活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火光后响起,充满了气急败坏的狰狞!

      是徐明章!他竟然亲自追来了!

      更多的枪声响起,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来,打在树干和灌木上,木屑纷飞!阿秀凭借地利,又连续开了两枪,暂时压制住了对方的冲势,但她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商细眉!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徐明章躲在人群后,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猫捉老鼠的得意。

      商细眉背靠着冰冷的大树,大口喘息着,怀里的紫檀木匣硌得他生疼。投降?他宁愿死!

      他看了一眼正在换弹夹、脸色坚毅的阿秀,心中涌起一股悲壮。他不能连累她到最后。

      “阿秀!”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你走吧!想办法突围!他们的目标是我!”

      阿秀换弹夹的动作一顿,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闭嘴!要死一起死!”

      就在这时,一颗手榴弹拖着嗤嗤的白烟,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他们不远处!

      “小心!”阿秀瞳孔猛缩,猛地扑过来,将商细眉死死按倒在地!

      “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泥土、碎木、弹片如同暴雨般四溅开来!强大的气浪将两人狠狠掀飞出去!

      商细眉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不知道是被弹片还是碎石击中。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阿秀倒在他身边不远处,额角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她苍白的脸,但她手中的步枪依旧死死握着。

      “阿秀!”商细眉肝胆俱裂,想要爬过去。

      然而,周围的脚步声已经迅速逼近。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們藏身的地方,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拿下!”徐明章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粗暴地将受伤的阿秀从地上拖起来,夺走了她的步枪。另两个人则架起了几乎无法站立的商细眉。

      商细眉挣扎着,目光死死盯住从火光后缓缓踱出的徐明章。

      徐明章脸上带着胜利者残忍的笑容,他走到商细眉面前,目光首先落在了他即使在被擒时也下意识护在怀前的紫檀木匣上。

      “商老板,我们又见面了。”徐明章慢条斯理地说着,伸手,轻而易举地从商细眉怀里夺过了那个木匣。“为了这个小玩意儿,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他拿着木匣,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然后才将目光转向商细眉,如同看着砧板上的鱼肉。

      “这一次,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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