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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腐败面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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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包裹着耶路撒冷的王宫。
鲍德温四世并未就寝,他坐在橡木桌前,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羊皮纸。
夜深人静,唯有烛芯偶尔的轻微爆裂声。
年轻的国王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字迹比处理国务文书时缓慢得多,也更为用力,他写的并非诏令,而是一封书信。
【愿你如溪水边的橄榄树,根深叶茂,有绿荫珍视。愿你足下的路径,有磐石为基,有晨露滋养。
远方的佳偶啊,当烈日灼烤沙砾,愿你有荫凉可憩;当暗夜遮蔽路途,愿微光指引你足前。你的平安,是沙海旅人望见的绿洲;你的安康,胜过初熟的果实甘美。
愿你如鹰隼,不为尘网所困,振翅前往你所愿之地。此心虽远,如隔深谷,亦如骑士远征,仰望星辰,然风将带去我的祈愿,环绕你如无形的盾。
莫忧虑,亦莫回首顾盼幽谷,因守护的目光不曾远离,如同亘古流淌的清泉追随你生命的长河。】
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是关切,也是祈福。他吹干墨迹,小心封缄,盖上私人印鉴,封好信笺。
随后,鲍德温四世踱步至房间一角的铜镜前,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了他年轻却已被命运刻下独特印记的面容。
右颊靠近鬓角处的肌肤没有光泽与弹性,看起来相当僵硬,有着不健康的深红不规则边缘。颧骨下方的皮肤,触感变得迟钝而厚重,纹理变得模糊不清。鼻梁侧翼延伸至眼睑下方也不再是健康的肤色,已被麻风缓慢啃噬的表面不再平整,微微凹陷,颜色比周围更深黯一些。
这已经不是腐败了,是不可逆的枯萎,是生命正从这具躯体某些细微之处抽离的证据。
鲍德温四世移开视线,不愿再看。转身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
卸下外袍,躺下。
耶路撒冷的夜风从高窗吹入。他没有拉上帷幕,任由月光流淌在床上。
白日的争论在此刻开始再次浮现他的耳边。
居伊的咆哮:“她是谁?她凭什么值这个价?!”贝里昂的辩护:“她的价值,在于陛下认为她值得!”泰必利亚斯的战略考量……这些声音交织缠绕——都是她,全都关于她……她的关心照顾,她的敏感细腻……以及初见她时,甚至直至现在,他心中都挥之不去的震撼与困惑。
她从哪里来?
不是法兰西,不是英格兰,不是任何他知晓的基督教国度或萨拉森领地。
她身上那古怪的“衣服”,露出手臂和小腿的轻薄短“衫”,堪堪包裹住大腿的“裤”,在圣城刺目的阳光下,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却又奇异地理所当然。
她穿着它们,没有羞涩含蓄,也没有繁复矫饰,只有坦荡的自由,仿佛那裸露的肌肤,本就是天经地义。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是否来自那遥远的东方?传说中黄金遍地、丝绸如云、拥有无数奇巧技艺的庞大的中央之国?
只有在那样的国度,或许才有迥异且格格不入的自由,那里的女人,是否真的可以如此无拘无束?那并非轻佻,而是另一种未曾被原罪阴影所完全笼罩的,属于阳光下的勇敢。
正是这份异域而来的,众人无法理解的勇敢,让她最终站在了萨拉丁的面前,成为了人质。——为了谁?为了一个她本无关联的王国?还是为了……他?
这个念头让鲍德温四世的内心猛地一颤。
他长长叹了口气。“啊……莉莉。”——这个名字在寂静的寝宫里低低回荡着,从第一眼看到她起,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就在他腐朽的躯壳里苏醒了。那是心动,也是向往,是干涸灵魂对甘泉的渴望,他渴望靠近温暖的光,渴望感受不受拘束的生命力。
然而,麻风,这缓慢的死亡,触碰是污染,呼吸也是诅咒,侵蚀他的皮肉骨骼,也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最基本的权利——靠近温暖的权利。
他唯一能长久“拥有”的,便是这副冰冷、隔绝、象征着病痛的银色面具,它陪伴他最久,已然成为他无法剥离的第二层皮肤。
“莉莉……”他再次低声呼唤,声音破碎在那第二层皮肤之下,又很快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一颗心在渴望与绝望的夹缝中,被反复碾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