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像条小狗向你奔来》楚客越汉01

49、一个将死的灵魂

　　这个“大宝箱”所在地是一个老小区的三楼，没有电梯。从外围看，熙熙攘攘、因为违建而熙熙攘攘的楼房和锈蚀低矮的围墙栏杆，有那么些九龙城寨的味道。小区里的路泥泞不堪，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都贴满了小广告；在楼栋前有个沐浴在垃圾堆中的垃圾桶，也不知多久没人过来清收过了。
　　上楼的时候李归海碰到了两三个年轻人，他们嘻嘻哈哈地正往下走，在看见艾绮丝后眼睛顿时一亮，笑着喊了声：“哟？艾总！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艾绮丝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瞧了一眼李归海，然后又看向了艾绮丝：“你们也是来开宝箱的？”
　　“对啊，带我徒弟过来见识一下。”
　　“哈哈，你们来晚了，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两三波人来过了，值钱的都被捡走了，听说还有个人捡了个正品苹果耳机。”
　　“没事，看看再说呗。”
　　打完了招呼，艾绮丝叹了口气，一脸遗憾的神色。
　　“妈的，还是来晚了，前面已经来了几波人的话，那基本不会剩下什么好东西了。”
　　李归海倒是无所谓，他今天已经捡了够多宝贝了，已经很满意了。
　　他们来到了三楼，公共过道脏兮兮黑乎乎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不少住户直接把大包小包的垃圾堆在了过道里，走廊的墙壁上也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几盆病恹恹的花草在走廊的栏杆上，努力汲取着那么一点点透过铁丝和电线的阴郁阳光，边枯萎，边盛放。被强制清退的房间是316号，在过道的尽头右拐。由于这条走廊是如此脏乱昏暗，导致李归海在拐弯时差点踩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他吓了一跳，慌忙往后跳了一步。
　　“我去！”他骂道，“这怎么还躺了个乞丐。”
　　一个披头散发，骨瘦如柴的人就侧躺在316号房门前的过道上，身下垫着凉席和厚褥子，背对着房门，两只手不停发着微信。李归海一怔，他好像搞错了，这人...似乎不是乞丐？乞丐怎么会玩微信？而且用的好像还是苹果手机？
　　他又仔细看去，这人应该确实不是乞丐，而且看穿着打扮...竟然还是个女孩？这不由得令他更加惊讶了：天气依然寒冷，可这人却穿着短裙和厚丝袜，上身套着一件脏不拉几的羽绒服；她暗黄色的，烫染过的卷发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两只骷髅般骨瘦如柴的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然后不时又剧烈咳嗽两声。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满是窟窿眼的破袋子里发出来的。
　　难道是精神病？李归海想到。而这时，艾绮丝已经输入密码，打开了房门，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精神病，不耐烦地冲着李归海喊道：“你还傻站那干嘛，快过来啊，早点捡完垃圾早点回家休息了！”
　　“哦哦。”
　　李归海小心翼翼地从这个精神病的身旁走过，在路过她身边时，李归海闻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可怕味道。这味道似乎是恶臭和香水混合，再加上一些非常古怪的...有些甜的气味，所共同形成的令人窒息的杂烩。就好像是一个身上刚被泼洒了一碗混合了十几种药材的中药汤，然后又试图用大量香水掩盖自己一个月没洗澡的人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来到了房间里，而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只见各种垃圾，外卖盒子和塑料袋在房间的角落里堆积成了小山；地上到处散落着烟头和避孕套，那黏湿的痕迹在脏污的地板上泛着令人作呕的光。
　　洗碗池里堆着许多让李归海看一眼就想吐的碗筷，堵塞的池子上面，飘荡着黄绿色的汤汤水水和面条、菜叶；床上就像是一个大型衣物回收站，各种各样的衣服，内裤，袜子，情趣用品都扔在上面，各种鞋子满地都是；屋子里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东西全都被翻的乱七八糟，艾绮丝踢开地上的垃圾，瘪着嘴摇着头，她眯着小眼睛，在这个大型的垃圾堆中寻找着有价值的东西。
　　厕所就在进门左手边，门敞开着，但李归海已经没有勇气转头看向那里了。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恶劣的味道，那是一种馊臭和香水混合，再添加了许多不可名状不可想象不可诉说的气味。
　　他感觉自己好像踏入了一处纳垢的秘密花园。
　　“这...”李归海甚至都不想走进屋子里去，他感觉到阵阵反胃。他强忍着恶心，小声喊道：“喂，二狗，我们走吧，这地方太恶心了。”
　　“这你就受不了了？垃圾。”
　　艾绮丝低头在垃圾堆里挑挑拣拣着，她不屑地说道。
　　“干了这行，以后有的是你受不了的，这只能算是入门级。”
　　李归海顿时想起了以前她给自己发的各种恶心又猎奇的租户家里的照片，譬如堵塞了一个月没人清理的马桶，或者是装满了蛆虫的断电的冰箱等等，其中许多照片让李归海一整天都没胃口吃饭。他实在是难以想象究竟什么人能在这种屋子里悠然自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生活着。
　　“那你自己捡吧。”他实在是受不了这里的环境了，于是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他来到走廊外面，点燃了一根烟。浓重的烟味终于是掩盖住了这里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的胃也终于不再隐隐抽搐了。这间房子里究竟住着什么样的人呢？他想着，看那些性感又潮流的鞋子和衣服，应该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他又想到了地上的避孕套，难不成这个女孩是做那个的？
　　可是那些男人跟着她回到这里后，看见房间里的样子，还真的有兴致再进行下去吗？
　　这种没有电梯，而且藏在城市阴暗的犄角旮旯里的老居民楼，住的基本都是些真正生活在底层的人。艾绮丝之前跟他讲过，这里的租户很多都是吸毒的，盗窃的，从事不法交易的，辍学打工的，还有精神病之类的。违约率相当高，租户经常住着住着就不见了，押金也不要了。
　　想到精神病，李归海不由得又看向了躺在走廊上“晒太阳”的那个女孩。她还是保持着侧躺的姿态躺在那儿，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手机屏幕；她的骨架挺大，也有可能是太瘦了，身上没几两肉，所以显得骨架大；她的手很黑，用长指甲挠了挠暗黄色的头发，似乎是终于聊完了，她放下了手机，整个人便没了动静，就像是突然死掉了一般。
　　而后，像是察觉到了旁边有人正在看她，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了李归海。
　　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是的，毫不夸张地说，就那么一瞬间，李归海看见了地狱，看见了噩梦，看见了让他恐惧至极，灵魂颤抖的东西。
　　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面孔和眼睛啊！！
　　她脸色蜡黄发黑，毫无光泽，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就像是蒙上了老旧人皮的骷髅；她的眼睫毛很长，嘴唇上还涂着口红；五官倒还算清秀，但也早已在这面黄肌瘦中变得扭曲和黯淡。除此之外，她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丑，但给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伪人。
　　而最让李归海恐惧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没有任何光彩，没有任何情绪，李归海见过许多种眼睛，他很清楚这种眼睛不应当出现在正常人类当中，因为哪怕是遭遇了重大打击而变得心如死灰，伤心欲绝，那眼睛同样会有一种黑灰的色彩。
　　但她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仿佛是两颗冰冷，没有生命气息的浑浊玻璃珠子，使得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假人。而当人情绪起伏很大时，他们的心灵是不设防的，可以轻而易举地透过他们的眼睛看见他们的心。但李归海和她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灵魂不受控制地被拉入了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因为她的眼睛并不通向心灵，而是直通虚无，直抵深渊。
　　又或者说，她的灵魂，她的心已经彻底死去，残骸化成了深渊。
　　李归海的手开始轻微颤抖，一股已经被他遗忘的，曾经折磨过他很久的黑色情绪开始逐渐在他心里苏醒。他的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冷汗从后背沁出，头皮一寸一寸的开始发麻，心脏也逐渐紧缩和加速跳动，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仅仅是一秒钟的对视，这个古怪女孩身上的死气，还有令人绝望的黑暗就已经足以引起李归海的惊恐发作。他仿佛溺水般剧烈呼吸着，那熟悉的濒死感又回来了。他想移开自己的目光，想命令自己赶紧逃离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人身边，躲得远远的，忘掉这一切。然而他做不到，这个古怪女孩的黑色眼眸就像是黑洞一般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让他无法逃开。
　　濒死感越来越强烈，烟头掉在了地上，李归海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发青。他大口喘息着，又仿佛看见两个人的视线如同接驳成功的桥，汹涌的黑色死潮正顺着桥涌入他的眼睛里；她的眼球仿佛在狞笑，就像是溺死鬼在寻找着一个陪她一起死掉的人一般。
　　“喂！！”
　　就在这时，艾绮丝的吼声猛然炸响在他耳边。她不满又疑惑地瞪着李归海，骂道：“你个傻逼在干嘛？刚刚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
　　李归海怔怔地看向了艾绮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
　　“你傻了？”
　　艾绮丝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猫笼子。她踢了李归海一下，又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古怪女孩，那个女孩用同样的神情瞄了艾绮丝一眼，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玩起了手机。
　　“赶紧帮我拿着！沉死了。”她将手里的猫笼子递给了李归海
　　艾绮丝对她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她是个天生迟钝的人。
　　“这是？？”
　　李归海这时才回过神来，他认出了艾绮丝，心里的紧张、不安和恐惧正快速消退，就像是自己曾经犯病时吃的劳拉西泮一样，仿佛呆在她身边比吃药还管用。他接过了笼子，发现笼子里面竟然有一只蓝色英短猫。猫咪很小很瘦，浑身裹满了屎和尿，也不知道多久没吃喝过了，它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小声叫唤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而放猫粮和水的碗早就空了。
　　“他妈的...”艾绮丝愤怒地骂道。“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就别养猫了啊！这只猫是我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都快饿死了。”
　　“你准备自己带回去养？”李归海问道。“可是你家已经有好几只猫了诶，你养的过来吗？”
　　“不养了不养了，太多了照顾不过来。”
　　“那你还带着它？”
　　“那怎么办！我总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饿死吧！它再这样就活不过明天了。”艾绮丝忿忿地说道，又蹲下身子，满眼心疼地看着这只可怜小猫。“我先带回去给它弄干净，喂它吃点东西，然后发个朋友圈问问有没有谁要领养的。”
　　艾绮丝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她家里有两只猫，一只是叫三月的流浪猫，因为她是在三月碰到它的。当时三月很惨，躺在垃圾桶旁的纸盒子里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虫子和呕吐物。她看见了后，强忍着难过骑车走了，结果回家后，她和李归海说起这件事，越说她越是难受，于是又折返回去带走了三月。现在三月已经是个膘肥体壮，活泼好动的大胖猫了。
　　另一只叫轩轩，原本是一个住在名轩小区的租户的猫，后来那个租户准备去外地，猫没法带走，于是她就收养了。
　　“真是的，明明自己也没挣多少钱，每天省吃俭用的，还管别人的猫，真是个傻狗。”李归海笑着骂道。
　　“要你管，又没要你养，傻逼。”
　　艾绮丝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她在前面大大咧咧地走着，李归海提着笼子跟在她身后，微笑地看着她的这副傻样子。吸引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善良、正直等美德永远是其中最闪亮最耀眼的。她的马尾在脑后俏皮地一跳一跳的。他突然发现她今天竟然扎着马尾，咦？这傻狗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长到竟然可以扎马尾了？
　　李归海感受到一种神奇的魔力，就好像是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头发突然长长了一样。他明明记得在进这间房子之前，她还是短发来着啊？
　　往楼梯下走的时候，艾绮丝又突然说：“其实那间房里还是有挺多好东西的，我翻到了挺多化妆品和面膜之类的，我搜了一下，都是名牌。但一想今天已经捡了挺多这玩意了，就没捡了。”
　　“我倒是挺好奇一个事。”
　　“啥？”
　　“你不是说这行挺多女租户交不起房租了，用身体来付房租的么？那为啥这个租户宁愿违约被赶出去，也不用身体付房租？”
　　“我问问看。”艾绮丝低着头，噼里啪啦发着消息。片刻后她说：“好吧，原来那个人就是租户啊！”
　　“哪个？”
　　“就躺走廊上那个啊。”
　　“什么！！？”李归海猛地怔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艾绮丝：“你再说一遍，走廊上那个？？”
　　“对啊。”艾绮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咋了？”
　　“那她就...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
　　“谁知道为什么咯。而且告诉你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事。”艾绮丝看了眼手机，神秘地笑了起来。“她不是女的，她是男的。”
　　“男...的？？”
　　“对。男的，咋了？”
　　“没，没。”李归海深吸一口气，他摇了摇头，心情再次低落起来。“没什么。”
　　两个人走到了小电驴前，艾绮丝忙着将猫笼固定在车上，李归海坐在车上，沉默地抽着烟。
　　他突然想通了一切，想通了为什么房间里那么乱，想通了她为什么躺在走廊上，想通了她为什么可以毫不在意地看着那些食腐的秃鹫和豺狼们跨过她的尸体，嬉笑着捡走她的东西。
　　同时也想通了为什么一个人类会拥有那么可怕，那么虚无的眼睛。
　　她的灵魂和心已经彻底死掉了，躯体尚未腐烂也只是因为寒冷的天气拖延了这一进程。
　　“她快死了。”李归海突然说，像是说给艾绮丝听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不会太久了。”
　　“啊？”艾绮丝疑惑地看向了他。“你在说什么？什么快死了？”
　　“没什么。”李归海叹了口气。
　　“你也神经病了啊。”艾绮丝骂了一句。然后坐上了车子。“回去收拾下休息会，晚上秦羽芊想吃川菜，到时候我给你发定位。”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李归海又点了一根烟。他只有在浓到呛人的烟雾中才能平静下来。
　　“你到底咋了？”艾绮丝弯下腰，仔细地瞅着李归海的表情。“吃错药了？”
　　“没事，就是累了呗。而且车子也快没电了，还要充电。”
　　“去吧去吧，我都跟她说好了，不然秦羽芊又要生气了。”艾绮丝的声音突然变得甜美轻柔，她笑眯眯地，就好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般。“没事，你车子放那儿充电好了，我等会来接你。”
　　“那行吧。”
　　见推脱不过去，李归海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下来。然而那双可怕的黑色眼眸，却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人们往往会用“我想死”，“我想自杀”，“我活不下去了”这些话来求救。而真正的死亡却总是在平静与沉默中到来，她们吃完饭，洗完碗，笑着和世界说了声再见，接着就如要去午睡那样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李归海见过即将死亡的人，在医院里，他看见那些脸色黄黑，骨瘦如柴的人，正静静等待死神的光临；他也见过非正常死亡的人，在他上学时，一个男人从楼顶飞身跃下，然后“砰”的一声，就像是汁水饱满的西瓜掉在地上，碎裂开来。
　　但这是李归海第一次见到一个即将非正常死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