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像条小狗向你奔来》楚客越汉01

50、皆苦

　　艾绮丝拉了一个三人的小群，有秦羽芊、她和李归海。她和秦羽芊在群里腻歪着，甜蜜地喊着老婆，宝贝之类的话，所以李归海第一件事就是把群静音了。他躺在床上，瞪着惨白的天花板，屋子里烟雾弥漫，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是某种有毒细菌在他体表扎下了根，不断侵蚀着他的健康，并且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根除。
　　俩人在群里腻歪了一会儿，艾绮丝炫耀着今天“捡垃圾”的战果，说又给她捡到了多少好东西，等会吃饭的时候都带给她。秦羽芊看起来很是开心，说她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行，那我去接小海。”艾绮丝说道。
　　“去接小海？他车子呢？为啥要你接？”
　　“他车没电了。”
　　“那行吧，你们搞快点。”
　　大概二十分钟后，李归海在楼下等到了艾绮丝，她“滴滴”地摁着喇叭，冲过黑暗狭窄的小巷，来到了李归海面前。“等下，我调个头！”她欢快地喊道，或许是因为要去吃好吃的了，又或许是因为能见到秦羽芊了，她看起来活力满满。
　　李归海站在原地，看着小小的艾绮丝努力抻着两条小短腿蹬着地面，看起来滑稽又可爱。以往的他总是要调侃两句，但今晚上着实没那个心情了。
　　“好了，上车吧！”
　　他沉默地坐到了后座上，然后又使劲搓了搓手，这该死的天气还是这么冷。或许是察觉到了李归海低落的情绪，艾绮丝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车子缓缓启动，武汉老居民区外的街道永远是这么热闹，从早到晚，始终灯火闪烁，喧闹不绝，大腹便便的大叔和阿姨们用中气十足的响亮脏话嘻嘻哈哈地聊天，车子安静地行驶着，巧妙地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李归海着迷地看着四周，看着这十足的人间烟火气，感觉到心灵正逐渐被治愈，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
　　“其实干中介这行吧，你能看到挺多不一样的人生的。”突然，艾绮丝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嗯？啥？”
　　“我说，你干了中介这行，以后能看到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底层人生的。”艾绮丝加大了声音。“不是说我们这样的底层，是那种真正的‘底层’。”
　　有时候艾绮丝和李归海两个人呛嘴的时候都会嘲讽对方是穷苦的底层人民。但他们知道自己虽然确实穷，但离真正的底层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艾绮丝继续说道：
　　“我自己就遇到过好几次那种单亲妈妈。自己带着几岁的孩子出来租房的。租那种几百块钱连窗户都没有的暗间，特别小特别脏，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带孩子，看起来特别可怜。有几次我甚至都不忍心找她们要中介费。”
　　“要是我的话我估计也不忍心。”李归海点点头，又问：“她们老公呢？离婚了还是？”
　　“不知道，我也没好意思继续问。”
　　“唉。”
　　“还有一些是高中上完就不继续上学了的女生，大部分都是离家出走或者信了什么男朋友的鬼话跑出来的，也都很惨，这种基本后来都会去做夜场。其中有一个我印象特别深刻，那个女孩刚刚成年，来租我的房子，结果还被骗了。”
　　“被骗了？”
　　“嗯。”
　　艾绮丝平静地说着。
　　“我之所以印象特别深就是她身材特别好，长腿细腰胸也很大，你们男的都喜欢的那种，看起来很白净清秀的一个女生。结果男朋友把她搞怀孕后就消失了，她不敢回家，一个人出来租房准备打胎。一个小姑娘本来就没什么钱，租房和打胎的钱还是找朋友借的。结果被黑中介骗了五千多。”
　　“怎么骗的？”
　　“那个中介骗她签了一年的合同，结果她只住一两个月。这种情况我们都是不退押金的，因为提前退租属于违约。所以算上押金和中介费，她总共被骗了五千多。我后来看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就还是把押金退给她了。”
　　“靠！”李归海听的义愤填膺，他骂道：“那傻逼中介不是纯人渣么？报警没？”
　　车子停在了斑马线前，艾绮丝扭过头，白了他一眼。
　　“别天真了，报了也没用。这种事在中介租房这一行里太多了，管不过来的，最多就是叫你过去做个笔录，说这属于经济纠纷自己解决。”
　　“妈的，那个黑中介呢？啥事没有？”
　　“嗯。”她点了点头。“你做久了就明白了。这一行太多这样的人了，甚至可以说想要在这一行赚钱就要心狠手黑，心越黑挣得越多，太善良的人做不了这一行。”
　　“操。”李归海依然很愤怒。“要我挣这种钱，我宁愿饿死。”
　　“唉。”艾绮丝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是，所以我干了这么久，也挣不到什么大钱。不过我是想跟你说，你在这行做得久了，真的会遇到很多今天下午那种事，那种人，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经常有人租房租着租着突然失联了，后来才知道是被抓了或者跑路了。还有很多欠了一屁股债的，被什么男朋友骗出来做夜场的，什么走投无路身无分文的，你稍微了解一下就会发现他们的身世一个比一个惨，惨不忍睹那种。”
　　“嗯。我明白。”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李归海明白艾绮丝是以为他被下午那个“女人”和屋子里的惨状吓到了，所以好心安慰他。但他却没办法跟她解释自己并不是被吓到，而是不小心吸入了过于强烈的“负面能量”。即使解释她也不会理解，艾绮丝是个标标准准的迟钝者，或者说低敏感的人，很多事情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会猛然反应过来。
　　李归海的嗓子有些干裂和疼痛，他又想抽烟了。烟能治百病，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上，什么样的不适和疼痛都能在呛人的烟雾中得到缓解。他掏出打火机，低下头，努力用大衣和手挡风，然而却怎么也点不着，风还是太大了。
　　他放弃了，转而抬头看向了四周的街景。热闹的街景，美丽的街景，忙碌而拥挤的街景，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正经且生活富足。就好像刚刚下午他见到的那个人，还有艾绮丝口中的那些“底层”都只是都市传说而已。就像在小蓝书上或许年入五十万以下都算底层；在微博上年入十万以下也是底层；而他们这种“底层”眼中的真正的底层，似乎根本不在主流社会的想象之中。
　　那些带着孩子，住在阴暗狭小暗间的单亲妈妈们，最终挣到钱，改善自己和孩子的生活了吗？不，大部分并不会。她们可能最终只是带着孩子，又辗转到下一个能挣钱的城市去罢了；那些年纪轻轻就出去做夜场的女生，也最终得到真爱或是挣到钱重新开始了么？不，李归海觉得也不会。她们大部分可能下场和他下午见到的那个人一样，甚至更惨。
　　这些人就像是城市暗处的蟑螂，没人看得见他们，也没人听得见他们，他们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活着，然后被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吃干抹净，成为无人在意的养分，最后悄悄地消失不见，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
　　“挺赛博朋克的。”他突然感慨了一句。
　　艾绮丝疑惑道：“你说啥？”
　　“我说，武汉挺像夜之城的。”
　　“好了，到地方了。”车子停在路边，艾绮丝左右张望着，突然惊喜地从车子上蹦了下去：“咦？你这么早就到啦！”
　　艾绮丝拎着带给秦羽芊的礼物，开心地飞奔了过去，秦羽芊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俩，她倚在自己的独角兽旁，高挑的身材在路灯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挺拔笔直的树。长发随着夜风飘扬着，脸上带着淡淡地微笑，不得不承认，秦羽芊确实有男女通杀的资本。
　　而个子矮小，又总是一身运动装或是中性装打扮的艾绮丝站在她身边...李归海暗自好笑地想到：就像是姐姐带着弟弟，或者是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一般。
　　“你们挺快的么。”
　　秦羽芊笑着拉过艾绮丝，然后又看向了李归海，她的眼睛闪着光亮，就好像是未说出口的话凝聚在其中。李归海并不喜欢她这种笑容：她的笑容和自己，和艾绮丝那纯粹的笑容并不一样，她总是在笑容之后隐藏着什么。而李归海碰到这样的人，会本能般的生出戒心来。
　　“嘻嘻，怕我宝贝饿到了，当然骑的很快啦。你想吃什么？”艾绮丝甜甜地笑着，甚至显得有些谄媚。
　　“先进去吧，我快冻死了。”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店内走去，李归海跟在后面，从后面看她们俩确实很像姐妹，或者说姐弟。走到桌子前，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桌子两边，李归海坐到了艾绮丝旁。秦羽芊笑吟吟地看着他，依然是那种“似有深意”的笑容。两人选好了团购套餐，李归海则在一旁无聊地玩着手机，上来的菜无非是川菜馆里常见的那些，麻婆豆腐，辣子鸡丁之类的。李归海尝了几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没胃口的原因，他感觉这家川菜馆的味道一般。
　　尤其是那个辣子鸡丁，刚端上来时看起来无比诱人，脸盆大的锅里装着满满一盆火焰山似的辣椒、鸡丁和花生米。然而翻找了两下，他颓丧地发现，这看似分量十足的满满一盆里，绝大部分都是辣椒，少部分是花生米，鸡丁则像是红烧牛肉方便面里的牛肉一样多。
　　他有些想念在海南的一家川菜馆，那是个苍蝇馆子，开在黑漆漆的偏僻小巷里，店老板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操着一口正宗的四川话，还会做最最正宗的红油麻辣豆花。以前李归海总喜欢去那里，炒一盘回锅肉，再来一份红油豆花，别提多香了。
　　他吃了两口就没吃了，在一旁安静地刷着手机。艾绮丝和秦羽芊则聊的热络，秦羽芊不停翻看着艾绮丝带给她的“宝贝”，喜笑颜开。艾绮丝注意到了李归海今晚异常的安静，用胳膊肘怼了怼他。
　　“你咋不吃啦？”她轻声问道。“吃饱啦？”
　　“嗯。”李归海点了点头。“饱了，晚上没啥胃口。”
　　“再吃点啦，你今晚咋吃这么少。”
　　艾绮丝在那一盆辣子鸡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个指头大小的鸡块，夹到了李归海碗里。
　　“你们吃呗，我真吃饱了。”李归海想了想，“我再吃点花生米就行了，这里的花生还是挺好吃的。”
　　说完，他又低头玩起了手机。绝大部分时候，他是个能量满满的人，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就像几乎每一个刚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你可真是阳光开朗啊。”。但特殊情况就像是今天这样，他会瞬间被那个可怕的“女人”吸走浑身精力，变得沉默寡言，目光呆滞疲惫。
　　艾绮丝又和秦羽芊聊了起来，一边聊着一边在那盆辣子鸡里找着花生米，找到了就夹到李归海的碗里。李归海则等着碗里的花生米积攒多了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突然桌子上安静了下来，秦羽芊没再讲话了。李归海抬起头，发现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然后又看向了艾绮丝。
　　“你对他好好啊。”她微笑着，撒娇似地说道。“我也想吃花生米。”
　　艾绮丝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又粗着嗓子说：“你自己夹啊！”
　　“我不想要自己夹，我想要别人给我夹。”秦羽芊的语调变得更加怪气和甜腻了。
　　“哎呀，小海今天心情不太好。”艾绮丝解释道。
　　“咋了？”
　　艾绮丝把她们下午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秦羽芊听的皱起了眉头，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这有啥心情不好的？别人死就死去呗，关我啥事？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关你们啥事了......”
　　秦羽芊还在絮叨着，抱怨着，李归海和艾绮丝隐晦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情：秦羽芊的反应果然和他们想的一样。
　　对于秦羽芊来说，世上似乎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而他人的不幸与死活，对她来说并无任何影响。就像是艾绮丝因为心软，退了那个被骗女孩的押金。假如这件事让秦羽芊知道，那可就完了，她保准会和艾绮丝大吵个几天几夜。
　　晚餐结束后，李归海坐上了艾绮丝的后座。他和秦羽芊道别的时候，又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电驴安静地行驶在江汉路附近的街道上，艾绮丝大呼小叫着：“哇！兄弟！快看快看！！”
　　“啊？什么？”李归海茫然四顾。
　　“哎呀，过去了。”艾绮丝不无遗憾地感慨道：“刚刚有个妹子，腿好长，好漂亮！！”
　　“......”李归海无语地看着她，觉得她有时候比自己还那啥。
　　电动车行驶到了小区外的主路口，“好了狗，停在这就行了，你不用进去了，我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
　　李归海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想散散步，不愿那么早回到自己那隔音差又冰冷的小房间。
　　“我原本也没想进去啊。”艾绮丝一脸傲娇地说道。
　　“哦，那我就不下去了，你给我送到楼底下。”
　　“快滚下去！我要冻死了，赶紧回家了！”
　　“我不，你不把我送进去我就不下去。”
　　“你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