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千山》藏青盐薄荷奶绿

46、第 46 章

　　平顶寨的响马自占山之后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外力强压有时会增加一个团体的凝聚力，可当内部本就暗藏裂缝，各有心思时，这几乎是致命的。许明意即便落草为寇，也从未真的将自己当做响马，更对平顶山毫无归属感，对于这场灭顶之灾，许明意冷眼旁观，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何时退出这个混乱场。秦河敏锐地觉察出了许明意的心思，对此也不意外，换了旁人，他只怕早就将这样的人狠揍一顿，说不定还会一枪崩了。可这个人是许明意，秦河心本就偏向他，早就不自觉地找出了各种理由。
　　他只怕许明意出事，许明意不拼命，是好事。
　　可秦河永远冲锋在第一线。他本就是平顶寨的迎门梁，大炮头，他活一日，只要平顶寨没有背弃他，他就会为寨子出生入死。
　　临阳出兵剿匪已成定局，来的是临阳张大督军麾下驻交界地带白川镇的一个营，许明意听过这支队伍，自下而上无不贪婪如豺狼。寇达并不打算不战而逃，许明意记得他号召寨中上下聚集在平顶寨偌大的广场上祭天那天天气并不好，浓云翻滚，黑云沉沉压顶，一贯张扬，不遵法纪的响马们都比以往安静，寇达在前，身后是二当家魏振海，四当家廖兴，再往后便是秦河，许明意等一干响马中的梁柱或小头目。许明意不动声色地看着寇达，看着他一番话慷慨激昂，又气势十足地鼓舞寨中的响马，而原本有些低沉的响马也因他的话而变得昂扬，齐齐擎着枪或刀鸣天，纷纷怒吼着和寨子共存亡，就是置身其中的许明意都有些热血沸腾，好像恨不得提着枪要和那些抢夺他们地盘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难怪能有这么多人追随寇达。
　　许明意若有所思，突然，他心里一个激灵，抬起眼睛，却正撞入寇达的眼睛。二人对视了一瞬，寇达就转开了眼睛，许明意几乎以为那刹那的后背发凉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他想起自己藏起来的那批枪械，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寇达真的相信了吗？

　　平顶山有天险可守，山上的响马在山中经营多年，即便是受到围攻，一时间也僵持不下。许明意那些日子时常被枪声惊醒，他枕下继匕首之后又多了一把枪。说起他那把匕首，他和秦河好上之后，有一次二人晚上亲得正难分难舍，秦河不小心摸着了他的匕首，气笑了，直接把匕首丢了，说有他在，用不着这玩意儿。许明意看了他几眼，也就由了他去，匕首也没再藏入枕下。只不过如今危险在前，秦河有时带人出去夜袭，许明意睡不安稳，就将枪和匕首都藏在了自己随手可及的地方。
　　许明意对寇达怀有戒心，一切如常，却还是会有意避开和寇达单独相处。那日许明意去看望受伤的涂狗儿，他的腿在抢劫响龙山时受伤不轻，便也没有跟着秦河一道冲杀在前。回去时，他和张小卓就碰见了寇达，二人齐齐叫了声，“大当家。”
　　寇达瞧着许明意，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
　　张小卓道：“我和明哥刚去看了狗儿。”
　　寇达：“他怎么样？”
　　“好多了，”张小卓说，“不过还得拄着拐杖。”
　　寇达笑道：“就那小子跟野猴儿一刻不消停，那可不得憋死他？”
　　张小卓闻言也笑，说：“是，他说想跟着虎哥一起去守山，把响龙山那些孙子打得屁滚尿流。”
　　“让他好好养着吧，寨子里不缺他一个，”寇达摆摆手，两行人说了几句话，将别之际，他突然说，“小卓，你先走，我和明意有几句话说。”
　　张小卓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许明意，许明意心里也警戒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张小卓应下，走得远了，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寇达开始并未说话，只是看着许明意，面前的青年清瘦白皙，不再如当日灰头土脸，短短的头发露出优越出挑的五官，倒也难怪秦河会喜欢。寇达是个经年老匪，手里不知沾过多少人命，轻易就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更不要说这么审视一个人。许明意心脏都似窒了窒，竭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落荒而逃，他面上露出不解，疑惑地叫了声，“大当家？”
　　寇达看着许明意的眼睛，道：“明意，你加入寨子多久了？”
　　许明意想了想，道：“大半年了。”
　　寇达慢慢道：“不短了。”
　　“你知道大河在山上待了多久吗？”
　　许明意心里发沉，斟酌道：“虎哥和我说过，四五年了吧，大当家对他一直很照顾，他说如果没有大当家，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寇达笑了声，说：“四年。”
　　“他刚上山时才这么高，”寇达随手比划了一下，“抱着那把刀，就像山里受伤的小豹子，谁多看一眼就要被他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我当时就知道这是块好料子。后来证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就算是老二都敬他几分。”
　　“这几年，不管我让大河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寇达盯着许明意，说：“只有一次。”
　　这几个字一出，刹那间许明意头皮发麻，仿佛下一瞬寇达就会拔枪将他杀死，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浓烈阴毒的杀意——寇达想杀他！即便寇达没有证据，可他不需要证据，宁错杀不放过本就是他们的天性，抑或是权力。只要他有对许明意有一丝怀疑，就足以让他杀了许明意。
　　许明意遍体发寒，半晌，他冷静地说：“我不明白大当家的意思。”
　　寇达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走咱们这条路的，不怕有野心，就怕野心太大，咬不死别人，反而把自己撑死了。”
　　许明意抬起眼睛看着寇达，寇达也看着许明意，旋即他就听许明意说：“大当家，我没有什么野心，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想好好地活着。大当家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心里感激，也早就做好了和寨子共存亡的准备。”
　　“在我加入寨子的那天，我就已经发过了血誓，天地共鉴。”
　　过了许久，寇达才轻轻笑了一下，道：“你也回去吧。”
　　许明意说：“是，大当家。”
　　许明意抬腿朝前走去，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只直直地盯着眼前那条狭窄的山径，如芒刺在背，舌尖咬了又咬，才让自己没有拔腿狂奔。山风微凉，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山下交火太多，空气里好似也掺杂了硝烟和炮火燎烧过的味道，许明意急促跳动的心脏在这并不好闻的气息里却渐渐平静了。
　　许明意想，这场混乱来的太是时候了，如果没有这场混乱，也许寇达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在寇达看来，此次失利，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许明意，他也该死了，更不要说，如果这的确和他有关，说明秦河不再全心全意地对他尽忠了。可现在寇达要用秦河，他不想冒险在这个时候去试探秦河的忠心。
　　许明意冷笑了声，他确信，一旦平顶山过了这道槛，等寇达腾出手，自己一定会死得无声无息。但是许明意并不意外，甚至毫不失落，因为换了他是寇达，他也会绝了这个后患的。至于不失落，是因为他对寇达的仁慈从未有过一丝期待。

　　“明哥，大当家和你说什么呢？”张小卓并未走远，他正站在树下等许明意，见他过来，当即就迎了上去。
　　许明意说：“没事，小卓，你还没回去？”
　　张小卓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下，他问许明意，说：“明哥，你怕吗？”
　　“怕什么？”许明意说。
　　张小卓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听有几个兄弟说，咱们和响龙山根本就没得打，迟早有一天寨子会……守不住，还不如早点儿跑。”
　　许明意看着张小卓，说：“你害怕？”
　　张小卓点点头，说：“我怕。”
　　“我要是死了，就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我爹娘，我弟弟妹妹他们就都活不下去了，”张小卓说，“我有个姐姐，前几年碰上旱灾家里过不下去，我爹娘就把我姐姐卖了，这才熬过了那个冬天。”
　　“明哥，你知道卖了多少吗？两袋麦子。”
　　许明意哑然。
　　张小卓说：“光靠种地根本就活不下去，收上来的粮食要交税，还要给地主，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我想谋条出路才跑出来的。”
　　“临走前我和我爹娘说我会挣钱寄回家，就是日子再难，也不能把我妹妹卖了，我爹娘答应了我。我要是死了，就没钱寄回去了，家里过不下去说不定我妹妹也会被卖，我爹娘他们都会饿死。”
　　“哥，我不想死，不能死。”
　　许明意看着少年那张青涩未褪的脸，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别怕，有我呢。”
　　张小卓抬起脸看着许明意，咧嘴笑了，他喜欢和许明意待在一起，也说不上为什么，在他心里，许明意和这山上的响马都不一样，许明意还教会了他写自己的名字。
　　“明哥，你说四九城里的学校收女学生吗？”二人一道走着，张小卓问许明意，许明意愣了一下，就听张小卓说：“我们县里的私塾都不收女学生，我妹妹很聪明的，我还想挣了钱以后送她和我弟弟去读书。他们读了书是不是可以像明哥一样，什么事都知道？”
　　许明意听着他话里的憧憬期望，并未告诉他，现在四九城里最好的大学也并不招收女学生，只是说：“会收的，只要你好好攒钱，以后有机会了，把你家人接过来，我陪你去送你弟弟妹妹读书。”
　　张小卓：“嗯！明哥，你陪我去，我就不怕了！”

　　张小卓所说的底下响马的议论许明意自然也听过，偏就在此时，响龙山下的匪盗派人送上了一封信，信是许明意读的，内容很简单，响龙山要平顶寨投降，从此以后并入响龙山，否则就把他们都杀了。他们话里甚至透出一个意思，便是平顶寨只要肯投降，张督军不会再追究他们，甚至响龙山能为他们引荐，让他们扛枪吃上军粮。
　　这封信一出，平顶寨知道内情的高层头目无不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