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道》桥明子

12、【谁闻是非】她怎么又晕了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如山谷般庞大的、沸腾着的青铜炉鼎。
　　鼎下，是熊熊燃烧着的，青色的灵火。
　　而鼎内，正是不断翻滚着的，粘稠的，暗红色的……汤。
　　不，那不是汤。

　　那是无数的肢体，是扭曲变形、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有漂浮着的，被煮得稀烂的脏器……在那浓稠的汤汁之中，她看见无数张痛苦到极致的面孔，在其中沉浮、破碎。
　　那是……被活生生投入鼎中、熬住成糜粥的……
　　妖族。

　　其中有面容稚嫩的孩童，却被挖去双眼只剩下空洞的血窟窿。
　　其中还有有面容娇好的女妖，长发已与她腐烂的皮肉粘黏在了一起。
　　还有须发皆白的老妖，浑浊的眼中是对灭族的绝望。

　　他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炉鼎之中无法解脱，只能发出无声的幽咽，那幽咽直接攻击着灵魂，让周素遥头痛欲裂，仿佛下一刻，她的灵魂也要被这无边无际的怨毒所撕碎。
　　炉鼎旁，站着无数身着蓝白色道袍的人影，脸上没有任何悲悯，只有一种执行命令般麻木不仁的表情。他们手持长柄法器，面无表情的将一个个被束缚起来的、不断挣扎的妖族，如同倾倒垃圾一般的，推入那死亡的熔炉。
　　“不……不要——你们放开我阿娘！！”
　　周素遥猛然抬头，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是一个幼年的女妖，她的哭声凄厉而悲痛，可下一秒，随着冰冷的法器捅穿了她的胸膛，她的声音也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旁，被几个身着蓝白色道袍的人所禁锢着的女妖爆发出尖锐的哭嚎，她的周身顿时爆发出金色的光芒，将禁锢着她的人震得四散开来，她一边扑向那小女妖的尸身，边嘶哑着喊出了她最恶毒的诅咒
　　“道默行……你不得好死！”

　　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活生生的炼狱。

　　然而就在这炼狱景象的中央，周素遥清晰的看到了一个身影。
　　——玄阳明。
　　只是眼前的玄阳明并非幻境之外那个枯槁衰老的他。眼前的玄阳明，还分明是一副少年稚气的模样，只是周身透露出一股极为违和的老气横秋之态，显得整个人十分诡异，却让人无法第一时间意识到他的诡异之处究竟为何。
　　但周素遥知道：这已经是他第无数个，为了蕴养三道脉花所幻化的，第无数个少年时。

　　此时的他正站在炉鼎旁，手里托着一个由白骨雕琢而成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词，下一瞬，巨鼎之中的‘汤’开始沸腾，不消多时，便将炉鼎之中的白骨与血肉煮成了一滩血色的糊糊。
　　一切就绪，她看见道默行来到了炉鼎的前方，双手抬起，飞速结出一个复杂而诡异的咒决。
　　随着咒诀的铸成，众修士爆发出欢呼声。罢了，他们手中捧着玉碗，排成有序的队伍，等候着从玄阳明巨大的玉勺之中，接过这一碗由妖族血肉熬成的肉粥。
　　“妖族——淫|乱天地的淫族，他们强行汲取灵力，造就自己的灵体，就为了有朝一日与我们灵道修士开战，今日多亏我派弟子宁青圭大义灭亲，玄阳明当机立断斩此孽族，以护灵道万年太平。”
　　说罢，道默行举起手中的肉粥，一饮而尽。
　　炉鼎之下，众修士高声附和：
　　“斩此孽族，护我灵道。”
　　“斩此孽族！护我灵道！”

　　然而就在这万人朝圣的时刻，周素遥注意到，一旁的玄阳明却不像其他人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有一种几近冷酷的专注。他小心翼翼的将手中一颗吸收了海量妖族灵气的红色肉丸，引向了祭坛中央。
　　画面瞬间转换。

　　周素遥的意识被强行拉回了祭坛之上的视角，只是彼时的她并不是被捆绑倒悬于上的视角，而是站在了更高维度的俯瞰。
　　她看见了。
　　看见了这座冰冷祭坛最处的模样。
　　眼前的这座祭坛，远没有幻境之外的那般邪异，石台上刻画着的也并非金箔血符，而是更为古老晦涩的符文。
　　而在祭坛中央，是一株……极其幼小孱弱、近乎透明的，只有三片血色叶芽的三道脉花。
　　可就当玄明阳将那颗血色肉丸引至祭坛中央上方，骤然捏碎降下无数血雨时，这朵脉花竟以极其诡异的速度开始了疯长！

　　它像一个有着真正意识的小孩一般，发出了尖锐如同哭嚎的声音，枝叶与经脉扭曲着、挣扎着……直到最后，它的花蕊开始了缓慢的跳动，像是一颗被催熟的肉瘤，长成了心脏的模样。

　　就在这快速成长的脉即将彻底定型之时，他似乎敏锐的捕捉到了一道隐晦的目光。他那张看上去极为矛盾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缓缓地转过头。
　　与虚空之中的周素遥，四目相对。

　　瞬间！
　　画面如同被击碎的镜面，轰然崩塌。

　　周素遥的意识在一刹那之间被狠狠甩回现实，剧烈的头痛让她的眼前发黑，幻境之中令人作呕的画面还留在她的脑中，令她的胃里翻江倒海。
　　那些万妖被熬煮成糜粥的画面，以及那朵如同黏腻的新生儿一般恶心的画面，都如同烙印一般生生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感到灭顶的愤恨和恶心。
　　而现实中，那朵因反而短暂停止了吞噬的三道脉花，在感知到周素遥意识中反馈回来的来自那百年前的怨念与画面后，仿佛被注入了更狂暴的力量。

　　嗡——！！

　　束缚着周素遥的铁链应声破碎，她狠狠地摔在了祭坛的中央。一旁，那从模样和气息都令人作呕的三道脉花，突然从花芯处生出了无数条红色的丝线，死死缠绕住了她。
　　不远处，那本被巨大反噬震晕的玄阳明已缓缓站起了身。背腹受敌的惊恐，让周素遥下意识的挣扎了起来。
　　谁知她越是挣扎，缠绕着她的红色丝线便越缠越紧。
　　眼见玄阳明就要来到她面前！

　　“砰——！”

　　三道脉花突然爆发出红色刺眼的光芒，她的面前也瞬间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屏障。

　　一个虚幻般的人影缓缓从脉花之中显现。
　　周素遥认了出来，那是幻境之中小女妖的阿娘。
　　紧接着，她的身边出现了那个被法器捅穿胸口的小女妖，她的胸口处还有着那巨大的血窟窿，可她的面容分明是微微笑着的。

　　源源不断的，一个又一个影子从脉花之中显现。
　　垂垂老矣的老妖、面容稚嫩的小妖，还有无数个无数个长相差别千千万万，却因有共同血液而惨遭虐杀的，妖。
　　直到最后一个影子在她的面前显现。
　　那是一个她曾见过的，面容娇好的女人。三千青丝无风自动，眼波流转，是无人可忽视的红色瞳孔。
　　正是她在阴界见到的那个女鬼。
　　——宁青圭。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与阴界时狰狞的面目不同，此刻她的笑容带着一种经历了无尽痛苦，最终归于沉寂的悲悯。
　　“看到了吗。”她的声音空灵而飘渺，却一字一句间带着千钧之重，“这就是道默行与玄阳明……为我们妖族铺就的……黄泉路啊！”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无声矗立的千万妖族的虚影，最终定格在周素遥的身上。
　　“我们被炼化、被吞噬，我们用灭族的代价，去填补他们的欲望……百年间，怨气不散，恨意滔天。”
　　宁青圭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沉重的恨意：“这股恨……救不了妖族，也毁不掉这股脉……我们能做的，只有永远沉沦，成为让它壮大、最终祸害三道的……养料……”
　　说着，她虚幻的手指，轻轻点向周素遥的眉心，霎时间，一股冰凉却浩瀚的灵力，夹杂着万年百妖的悲愤、痛苦以及绝望，还有那对自由解脱最深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周素遥的身体。
　　“呃……！”这股灵力伴随着疼痛，使她瞬间发出了痛苦的哀嚎，身体在红丝线的束缚下痉挛，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中炸开，伴随着的是无数的痛苦：被投入炉鼎时灼烧的剧痛，亲人被残忍杀害的绝望，以及……灵魂被强行抽离，全身的血汇聚在耳尖后缓缓流逝的无力。
　　万年间百妖的痛苦，如同千万根银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灵魂。
　　“接受它。”宁青圭的声音好远，又好近，竟让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又为何再次。
　　“这是我们妖族千百年来所有的力量……拜托了……帮我们……为我族。”
　　“报仇……”
　　“讨还……血债……”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宁青圭的身影，连同周围千万妖族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流沙，彻底化作了无数的猩红的尘灰，消散在了屏障之中。
　　可这用无数妖族灵力凝聚而成的屏障却未曾消失，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只为守护其中正在蜕变的人。

　　不远处，玄阳明持着白骨法杖缓缓站起，他枯老的眼睛死死盯着屏障里被红丝线缠绕着的周素遥，似乎带着无尽的恨意。
　　他的脚边，是白骨法杖刮蹭石壁发出了刺耳响声。

　　而屏障内，无人知道。
　　接纳了所有妖族灵力的周素遥正在发生蜕变。
　　那是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与生机诡异交织着的气息。
　　正在她的体内缓缓，苏醒。

　　“哐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静止了。
　　就在玄阳明的法杖距离她只有一寸的危机时刻，她猛然抬起手，从掌心喷薄出的巨大灵力，竟生生扛下了玄阳明致命的一击！
　　肉眼可见的冲击如同涟漪般，将四周地面坚硬的石块掀起炸的粉碎。
　　玄阳明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滑退数步，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眼中的惊骇更甚。
　　“你的灵力……怎与她如此之像？”
　　他悲嚎着，带着满满的不甘。
　　“为何……！为何……！我只不过想一统三界……！宁青圭！你该恨的人不是我！”
　　说罢，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周素遥，咬牙切齿到：“她该恨的人！是道默行！是道默行逼她双修！是道默行熬煮她的族人！而我！只是想一统三道！没有我，还会有人去一统三道！她为何给予你灵力，让你来对抗我！”
　　周素遥耸了耸肩，手中的灵力却不曾减弱，身体之中充沛的灵力早已修复了她反复撕裂的小腹处伤疤，让她连说话都多了几番底气。
　　“我不知道，但是……”
　　“你和道默行……都该偿命了！一个偿还宁青圭！一个偿还给我的大师兄！”
　　在她身后，那千万根早已垂落的红色丝线，瞬间变作千万根离弦的血色箭，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势，刺向了玄阳明。
　　眼见此下的场景，玄阳明瞳孔骤缩，他瞬间引爆了自己的内丹，巨大的灵力冲击如同一颗现代社会的炸弹，将周素遥炸开。

　　在周素遥的眼前，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

　　她被冲击着向后方飞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滚烫的鲜血从她的伤口之处飞溅而出。
　　但这鲜血并未洒落。

　　玄阳明化作金光消失的前一个瞬间，她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本该躺着成仙道大师兄的山头，与那些桃花枝一起显得垂垂将死的身影。
　　可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并未如同前先日子那般天神下凡般出现在她的面前，护住她不让她受伤。
　　他而是站在了不远处的三道脉花的上方，面无表情割开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将掌心的血，滴落在三道脉花的花蕊之中。
　　伴随着花蕊疯狂的颤抖，他缓缓出声：
　　“以吾之血……”
　　“祭天地玄黄……”
　　“封天……承脉……！”

　　最后一个字，如九天之上而来！
　　紧接着，地宫之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远处，周素遥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实在感觉自己在大师兄的眼前是有点狼狈了，毕竟让大师兄见到这么多次她晕过去的瞬间。
　　只是这次晕的还算值得。
　　毕竟，她见识到了，大师兄还真是那宁青圭幻境之中冷酷无比的谪仙。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大师兄为什么不愿意和她掏心掏肺。
　　她的小心脏有点被伤害到了。
　　等她醒来，可要好好拷问这一切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