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肩》长青禾

5、第 5 章

　　那一晚的酒店房间，空气里弥漫的清甜气息终于随着沈昭沉入深度睡眠而渐渐稀薄、平稳。极致的疲惫压倒了初分化身体的微妙躁动，他蜷在宽大的床上，呼吸变得绵长均匀，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安静的倦意。

　　沙发床上，林叙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不远处平稳的呼吸声，颈后阻隔贴传来的冰凉感与他体内仍未平息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Alpha的本能像一头不安分的困兽，在寂静中无声咆哮。每一次沈昭无意识地翻身，带起被褥轻微的摩擦声，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意志力的煎熬。

　　凌晨四点刚过，窗外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林叙猛地坐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不能再待下去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沈昭的Omega气息，对他而言依旧是巨大的诱惑和考验。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他怕下一刻，自己就会失控。

　　他悄无声息地下床，走到书桌旁。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他快速写下一张纸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字体清隽有力，一如他本人给人的冷冽感：

　　沈昭：
　　你好好休息。房间订了一周，三餐会准时送上门。休息好了再回来。我先回学校军训。
　　——林叙

　　将纸条压在沈昭的手机旁边，确保他一醒来就能看到。林叙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身影，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模糊而安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拎起自己的背包，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门锁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回到学校，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宿舍楼还沉浸在睡梦中。林叙请的两天假刚好结束。他没有回506，直接去了辅导员苏珞的办公室。时间太早，办公室没人。他拿出手机，给苏珞发了条信息：

　　【苏老师，我是林叙。沈昭情况稳定，但医生建议仍需静养观察一周左右。替他再请一周病假。详细情况稍后当面汇报。】

　　发完信息，他径直走向操场。离早训集合还有一个多小时，空旷的场地只有零星几个晨跑的身影。林叙放下背包，开始跑步。一圈，两圈……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将昨夜积压的所有烦躁、所有难以言喻的悸动、所有需要拼命压制的本能，都通过这剧烈的运动宣泄出来。汗水很快浸透了刚换的T恤，呼吸变得粗重，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让身体的极限疲惫去覆盖精神的喧嚣。

　　早训的集合哨尖锐响起时，林叙已经跑了不知道多少圈，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归队，站在Alpha方阵的末尾，背脊挺得比任何人都直，眼神冷硬如铁。

　　教官的口令声、烈日炙烤塑胶跑道的焦糊味、汗水滑过皮肤的粘腻感……这些白天的严酷训练，成了林叙最好的麻醉剂。站军姿，他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踢正步，他抬腿最高，定位最稳，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体能训练，俯卧撑、仰卧起坐、折返跑……他永远冲在最前面，完成的次数最多，速度最快。

　　“林叙！你丫打了鸡血了？过来歇会儿！”赵雷瘫在树荫下，扯着嗓子喊，嗓子都哑了。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疲惫。

　　李哲也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喘着气劝道：“是啊，林叙，别那么拼。这才上午，后面还有一下午呢。省点力气。”

　　林叙刚完成一组高抬腿跑，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却异常简短：“不用。” 说完，又自顾自地走到操场边缘，对着墙壁练习起枯燥的靠墙蹲姿，大腿肌肉绷紧如铁块，汗水迅速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需要这种近乎自虐的强度，来消耗掉体内过剩的精力，来压住那缕总在不经意间飘回脑海的、清甜的气息。

　　下午的训练间隙，短暂的休息时间。赵雷灌了几大口水，抹着嘴，凑到林叙身边，压低声音问：“哎，林叙，话说沈昭到底怎么样了？什么病啊这么严重？这都几天了还不回来？军训都快过半了。” 他脸上带着真诚的担忧。

　　李哲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叙正用毛巾用力擦着脸上的汗，动作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挺严重的。” 他没解释是什么病，但那简短话语里透出的分量，让赵雷和李哲都愣了一下。

　　赵雷挠挠头：“教官说明天下午不训练，组织看电影。要不……咱们偷偷溜出去，去医院看看他？” 他眼神热切。

　　林叙几乎是立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不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没什么起伏，“他需要静养，不想让人打扰。”

　　赵雷和李哲对视一眼，虽然有点遗憾，但也理解地点点头。“行吧，”赵雷叹了口气，“那等他回来再好好问问。”

　　夜幕降临，一天的军训终于结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赵雷和李哲立刻瘫倒在椅子上哀嚎。林叙却径直走进浴室，打开冷水，从头浇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灼热的皮肤和躁动的神经，带来片刻的清明。

　　擦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指尖无意识地点开了微信，停留在与沈昭的聊天界面。空白的输入框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他想问：“感觉好点了吗？”
　　他想说：“药按时吃了吗？”
　　他甚至想叮嘱：“别碰冷水，空调别开太低。”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打下几个字，又飞快地删掉。再打，再删。反反复复。那些关心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不显得突兀的方式发送出去。最后，他看着空白的输入框，屏幕的光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最终锁屏，将手机扔在了桌上。算了。

　　酒店房间。
　　沈昭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大半个房间。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昨晚那种无声的紧绷感和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消失了。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手机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他拿起来。

　　清秀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是林叙留下的。一周的房间，三餐上门……他默默地读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的边缘。林叙就这样走了，像他出现时一样，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心里有点空，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不用再面对昨晚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了。

　　然而，短暂的放松过后，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第一次经历这些——成为一个Omega。身体里那些陌生的、细微的变化，颈后腺体持续的麻痒和温热感，还有昨夜那不受控制逸散出的气息……这一切都让他心慌意乱。

　　生理课上，老师讲Alpha的部分总是更详细，更引人注目。对于Omega，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概念：发情期、抑制剂、标记……具体该怎么办？如何应对分化稳定期的波动？阻隔贴怎么贴才最有效？抑制剂什么时候用？用量多少？他完全不知道。

　　没有人教过他。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在，那些关于Omega的私密话题，在保守的家乡也多半是讳莫如深的。他只能靠自己。

　　深吸一口气，沈昭拿起手机，迟疑地打开浏览器。指尖在搜索框上方悬停了几秒，才带着一种近乎羞耻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输入关键词：
　　“Omega 分化稳定期注意事项”
　　“Omega 信息素控制”
　　“阻隔贴正确使用方法”
　　“强效抑制剂副作用”

　　一条条搜索结果弹了出来。网页上的文字描述，各种论坛里Omega们分享的亲身经历，甚至还有一些科普图片……内容直白而具体。沈昭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他咬着下唇，眼神闪烁，手指快速滑动屏幕，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那些陌生的生理知识、需要面对的隐私问题，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和羞耻心。他像一个闯入新世界的懵懂者，在信息的海洋里慌乱地摸索着，一点点拼凑起关于自己新身份的认知图谱。

　　一周后，沈昭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信息素的波动也趋于平缓。他收拾好东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校园。军训的进程已然过半。

　　刚回到宿舍区，还没来得及去506，就被匆匆赶来的辅导员苏珞拦住了。

　　“沈昭！你回来了就好！”苏珞老师是个干练的年轻女性，她语速很快，“正好，跟我去一趟行政楼。”

　　“苏老师？”沈昭有些疑惑。

　　“你分化的事情，林叙跟我汇报过了。”苏珞一边走一边解释，“第二性别确认了是Omega，原来的身份证需要更新信息。学校这边也要做备案。手续得尽快办好。”她的语气很平常，带着工作上的利落，却也透着关切，“办完身份证，你的军训安排也得调整了。”

　　沈昭的心沉了一下，默默跟了上去。流程并不复杂，在学校的协调下，很快完成了身份信息的更新备案。拿着那张标注了“Omega”的新身份证，沈昭感觉指尖有些冰凉。这张小小的卡片，正式宣告了他身份的转变。

　　回到训练场，下午的军训已经开始。苏珞老师直接带着沈昭找到了负责Omega方阵的教官和带队老师。

　　“孙老师，这是沈昭同学，刚完成二次分化，转到你们这边。”苏珞介绍道。

　　孙老师是个看起来挺和气的女老师，她打量了一下沈昭高大的身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露出笑容：“哦，沈昭是吧？欢迎加入。身体都恢复好了？”

　　“嗯，好多了，谢谢孙老师。”沈昭点点头。

　　“行，那就归队吧。”孙老师指了指远处一片明显人数较少、训练氛围也轻松许多的方阵，“跟紧训练进度就行，强度不大，别有压力。”

　　沈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片绿荫下，Omega方阵的同学们正练习着相对舒缓的队列动作，与不远处Alpha方阵那种充满力量和紧绷感的氛围截然不同。

　　“还有，”孙老师补充道，“你的住宿也得调整。待会儿傍晚训练结束前，我让两个学生会的同学帮你搬东西，转到Omega宿舍楼去。”

　　沈昭的心猛地一揪。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要搬离506，离开刚刚熟悉起来的赵雷、李哲，还有……林叙，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还是瞬间攫住了他。好不容易有了几个能说上话的室友，这才几天，又要分开。他垂下眼帘，低低应了一声：“……好的，谢谢老师。”

　　傍晚，alpha比omega要多训练一会儿，赶在alpha结束之前，孙老师果然带着两个挂着学生会工作牌的男生找到了沈昭。他们动作麻利，帮着沈昭把他在506的个人物品——主要是衣物、书籍和洗漱用品——打包好，搬上了停在宿舍楼下的小推车。

　　沈昭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生活了一周多的506房门在身后关上。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好像什么都没少，又好像什么都少了。

　　Omega宿舍楼在北院另一侧，环境幽静些。他被分到了三楼的一个混合寝室——307。推开门，里面已经住了两位同学。

　　正如沈昭远远瞥见时猜想的那样，这两位Omega同学身材都比较娇小玲珑，一个大概170左右，另一个可能还不到165。沈昭185的身高站在门口，几乎要微微低头才能看清室内，对比之下简直像个“巨人”。而且，两人看起来都很注重外表，一个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栗色，发尾微卷；另一个脸上带着精致的淡妆，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涂着透明的亮油。桌面上摆放着不少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沈昭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对新环境的微小期待，“啪”地一声，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致娃娃屋的笨拙大熊，格格不入。

　　然而，两位室友却出乎意料地热情。

　　“哈喽！新室友？”栗色卷发的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声音清脆，“我叫周明轩！他是陈喻！”他指了指旁边那个化了淡妆的男生。

　　陈喻也微笑着打招呼，声音温和：“欢迎欢迎！你是……沈昭吧？孙老师跟我们说过会来个新同学。”

　　“你们好，我是沈昭。”沈昭连忙回应，脸上也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尽管心里还有点发虚，“打扰了。以后请多关照。”

　　“客气啥！快进来！”周明轩热情地招呼，帮着学生会同学把沈昭的箱子推进来，“哇，你东西好少啊！就这些吗？我们帮你收拾？”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沈昭连忙摆手，不太习惯这种热情。

　　“行，那你自己看看位置，靠窗那个空床是你的。柜子和桌子都空着呢。”陈喻指了指靠里侧的位置。

　　孙老师和学生会同学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沈昭开始默默整理自己的东西。周明轩和陈喻则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刚买的眼影盘颜色，偶尔发出轻快的笑声。宿舍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的甜香信息素，是沈昭从未体验过的氛围。

　　他拿出自己简单的衣物——几件素色的T恤、衬衫、牛仔裤，放进空荡荡的衣柜。又拿出几本专业书，放在书桌上。他的东西简单得近乎单调，与周明轩桌上琳琅满目的彩妆、陈喻床头可爱的毛绒玩偶形成了鲜明对比。

　　收拾完毕，沈昭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这间陌生又带着点脂粉气的寝室，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更重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遥远的506。

　　第二天，沈昭换上作训服，加入了Omega方阵的训练。正如孙老师所说，强度确实轻松很多。更多的是队列行进、军体拳这类协调性和柔韧性的练习，偶尔站站军姿，时间也短得多。休息时，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话题也多是明星八卦、护肤品或者新出的游戏。

　　沈昭安静地站在队列里，努力跟上动作。休息时，他常常不自觉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大半个操场，投向远处那片属于Alpha方阵的区域。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往那边看，目光无意识地搜寻着，像是在寻找一个熟悉的、冷峻挺拔的身影。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看到什么，只是心里有个地方，被牵扯着。

　　与此同时，Alpha方阵这边。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教官洪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过几天就是全校军训合唱比赛！咱们Alpha第一连队方阵，代表的是咱整个学院的精气神！更是所有Alpha的脸面！都给我拿出吃奶的劲儿来练！千万不能丢了份儿！听明白没有？！”

　　“明白！”底下的回应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连续十多天的高强度训练，再火热的心也被烈日和汗水浇熄了大半。此刻听到还要额外排练合唱，而且是以方阵为单位进行评比，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抗拒和疲惫。

　　“搞什么啊……训一天累死了，还要唱歌……”
　　“就是，嗓子都冒烟了……”
　　“唱啥啊？军歌？没劲……”
　　抱怨声在队列里此起彼伏，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嗡嗡一片。

　　教官眉头一竖：“嘀咕什么呢？！让你们唱就唱！这是集体荣誉！再抱怨，全体加练半小时军姿！”

　　哀嚎声顿时响起一片，但抱怨总算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无精打采的叹息。

　　林叙站在队伍末尾，面无表情。他对合唱本身没什么感觉，既不热衷也不抗拒。只是看着身边蔫头耷脑、抱怨连连的队友，再看看远处那片氛围明显轻松活跃许多的Omega方阵，眼神沉静，看不出情绪。

　　而在Omega方阵这边，气氛却是另一番景象。

　　“合唱比赛？”孙老师刚宣布这个消息，底下就响起了一片兴奋的议论声。
　　“哇！终于有点好玩的了！”
　　“比什么军姿踢正步有意思多了！”
　　“我们唱什么歌？选首好听点的吧？”
　　“对呀对呀！孙老师，我们自己选歌行不行？”
　　大家七嘴八舌，热情高涨。作为被社会“极尽保护”的少数群体，他们的训练强度本就是最轻的，此刻能有这种展现才艺、相对轻松的活动，自然积极性很高。

　　沈昭站在人群中，听着周围热烈的讨论，看着同学们跃跃欲试的笑脸，却有些格格不入。他向来对这些需要“表现”的文艺活动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擅长。他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那个熟悉的、充满力量感的方阵方向。那边似乎气氛有些沉闷？是在为合唱发愁吗？林叙……他会参加吗？一个念头悄然划过心间。他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思早已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