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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深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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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山是盛京外城的一座孤山。
山峦轮廓苍翠,被落日渲染出一层金边,倦鸟归林,留下几声短促的啼鸣。
云归玉迎着西沉的暮色向上走,直至天边残霞将尽,才惊觉这山竟如此之高。
走了这么久,也才到半山腰上。
她不再往上走,而是拐个方向,进了山间密林里。
来此虽是一时兴起,却也有她的目的,那便是采虫。
幼时那般厌烦的事情,如今反倒成了她放松心情的方式之一。
所谓蛊术,其实也就是选蛊、练蛊和控蛊三步。
而选蛊的第一步,便是要收集各类虫蛇毒物。
以往采虫,她多是在皇城附近采,这座山倒是还没来过,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她在不同的位置放了小糖块,等着虫子们闻着味聚集而来。
云归玉蹲在树下,等着她的猎物上钩,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着历铮的话。
他让她别拖历家下水。
可历家怎么样与她有何干系?
她云归玉又从来都不是什么德行很高的人。
云归玉看着脚下糖块处出现了虫群,她勾了勾嘴角,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如玛瑙般深红的血珠很快涌了出来。
她翻转手指将伤口向下,滴在了虫群之中。
血色缓慢地蔓延,有些虫立马不动了,有些还在挣扎着扭动身子和虫肢,但很快,原本活跃如下雨时地上水珠飞溅的泥潭般的虫群,慢慢变成了一滩沉寂的黑色死水。
云归玉试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出几只尚能存活的虫。
这些虫能够承受她血液中的毒,便可作为后续练蛊的虫源使用了。
她从腰包里掏出蚕丝手衣和虫袋,将虫体装进了虫袋。
今日没有带够工具,只能采些体型较小的虫类,像蛇、蜈蚣、蜘蛛这类却是不能了。
云归玉烧了手衣,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天色已晚,她需要尽快下山,然后去买匹马,才能在宵禁前回到历府。
为了省时,她没有走上山时那条大路,而是走了一条小路。
小路上野草茂密,道路狭窄,人迹罕至。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低沉兽吼。
云归玉顿了步子。
那是……狼嗥。
若是一只还好对付,若是一群……那便麻烦了。
云归玉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她已看到树木掩映中密集窸窣的影子,那绝对不止一只。
她当机立断,运起轻功飞身上树。
站稳之后,立刻拿出装蛊虫的锦袋,向着狼群一抛。
然后从怀里摸出短笛放在嘴边,一阵凄厉婉转的笛声便响了起来。
要想大规模控蛊,音律控蛊是最好的。
只见那袋子里的蛊虫们密密麻麻地钻了出来,嗡嗡声不绝,飞向、爬向狼群。
那些蛊虫爬到了狼的身上,尾针刺入,尖牙咬下,毒液入体,群狼纷纷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嚎叫。
云归玉立在树枝上,视线紧盯着下方,手指交错变换,笛声连绵不绝。
等蛊毒发挥作用,狼群全部倒下,她便可以下树离开。
只是……
不知道她带的这些蛊虫,能不能毒死所有的狼。
罢了,哪怕最后还剩下一两只,她也能放手一搏。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笛声渐停,云归玉喘着气,向下看去。
狼已经全部倒下。
云归玉没有轻易下树,而是在树上又等了半柱香,确定不会有狼忽然回光返照暴起伤人,才从树上下来。
她不再停歇,飞速向山下跑去。
却在一片空地上,住了脚步。
有一只体型巨大,威风凛凛的独眼狼屹立着,它的左右,各有一只精壮凶狠的狼立着,宛如护法。
是狼王。
而且,是一只相当聪明的狼王。
方才她控蛊杀死那些狼的时候,这狼王连只影子都没见。
却原来是在她下山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而此刻它呲着牙,涎液顺着利齿缓慢滴落而下。
云归玉脑门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离方才那片树林已经很远,此处是一片小空地,周围只有低矮灌木和草丛,并没有树可以上去躲了。
而她已经没剩多少蛊虫了。
且蛊虫的发作是需要时间的,就算她此刻控蛊,那三只狼也够在死之前把她撕碎。
但凡有利器或是火折子,她都不会如此为难。
云归玉攥着手中最后一个锦袋,一把打开。
这是她带在身上的最后的蛊虫了,她不再用短笛,而是运功控蛊。
同时拔腿就跑。
面对狼群,逃跑是最不明智的,因为很少有人能跑过它们。
可现在的她没有办法,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蛊虫起效。
身后狼群紧追不舍,云归玉已经能听到狼爪打在地面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喘息。
来不及了,看来这一口必挨!
云归玉瞬间转身,抬起右臂,想要以右臂接下这一口。
废一只胳膊总比让它啃脖子好!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云归玉双目圆睁,与狼王的头仅有一拳之隔,她心跳剧烈跳动,如鼓声咚咚,急速在她脑中敲击,外界其余声音变得如海水掩盖,一片模糊。
不远处似有细微的破风声,她听不真切。
回过神来的时候,三只狼竟已全部倒地不起。
三支箭,分别命中了三只狼的眼睛,喉咙,和胸口。
云归玉急促喘息几下,心跳声渐渐平息,那片蒙着脑子的海水退去,周遭一切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她缓缓回头,漆黑的双瞳里倒映出一个身影。
那人身跨骏马,手持弯弓,朝她驰来。
原来,方才她没听清的破风声,是他手中利箭离弦的“嗖嗖”声。
云归玉仅愣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掏出短笛开始鸣奏。
历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有几只黑色的虫子朝他飞来。
“?”
他来不及质问,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拍马屁股,让它跑走,而后疾步后撤,与扑面而来的蛊虫拉开距离,而后抬手打出几道凌厉的真气,那几只飞虫便簌簌地落了下去,身体冒着烟,落在地上的时候,黄色的土变黑。
是极狠的毒物。
他看向对面的女人,声音冷的掉冰渣子:“这就是郡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方式?”
云归玉站在三只狼尸的中间,攥紧了拳头。
以历铮刚才所在的位置,一定看见她控蛊了!
他发现了!
怎么办?怎么样才能封口?
威逼?不行,蛊虫已经用光了,单论武功她不是历铮的对手。
利诱?不,历府并不比她郡主府缺钱。
云归玉眼睛红的吓人。
历铮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这种眼神。
凶狠,毒辣,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在沉默地对峙中,历铮皱眉思索,片刻之后,大致明白了原因。
良久,他终于开口:“当年在御宴上,我就已经知道,背后操控虫子攻击谢贵妃的人是你。”
“当年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如今你又在怕什么呢?”
云归玉一愣。
“你……记得?”
“郡主这般的人物,想忘记也难。”
早在大婚夜见她的那眼,他便已经认出来了。
那般美丽又狠毒的少女,很难不让他印象深刻。
历铮:“我虽有几分善心,却也不是什么都管。那时挡下你的蛊虫,不过是不想卷入皇宫命案,宫廷纠葛。至于你们的恩怨,我无意多管闲事。以前不会管,现在也不会管,只要不牵扯历家就好。”
云归玉沉默不语,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历铮见她已经冷静下来,眼中红意散去,恢复墨色凉玉般的清冷。
看来是不会再攻击他了。
“现在回府已经来不及了,去山脚找家客栈住吧。”
他吹了声口哨,雪稚从不远处跑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历铮身边,走到了云归玉的身边。
春寒料峭,夜风携着山间湿气,吹得两人发丝微动。
历铮从马背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披风递给她:“穿上。”
云归玉尚在走神,拿过衣物的时候眼神没有注意,碰到了历铮的手。
冰冷至极。
她皱了皱眉:“你有内力护体,为什么手如此冰凉?”
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了,这人虽然武功高强,可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只是他平时的行为举止让人看不出来罢了。
历铮没说什么,只微一侧头:“上马。”
“我坐后面。”
历铮对此并无异议,只提醒道:“那你待会抱紧点我,免得被颠下马去。”
他上了马,递给云归玉一只手,云归玉正要放上去,便听他道:“你不会趁机给我下蛊吧?”
他话虽如此问,却也没有把手收回。
云归玉将手搭上去,道:“你要真那么怕,大可以离我远点。或者也可以你自己骑着马一走了之。”
“毕竟,你也知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历铮不置可否,微一用力,将云归玉拉上了马。
他正欲御马,却感觉到身上一暖。
那件他给云归玉的披风,此刻正披在他的身上。
云归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坐后面,正是要你挡风的,这件披风多余了。”
历铮嘴角微微勾起。
她说自己不是好人,可事实上,又哪有她说的那般坏?
他从将手伸进包袱,拿出另一件披风,“那这件呢,也多余吗?”
云归玉:“……”
你有两件披风你不早拿出来?
她一言难尽地扯过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
历铮一拉缰绳:“郡主,坐稳了。”
“驾!”
***
两人到了山下,找了家客栈,要了两件上房,各自回房。
云归玉睡在客栈的木板床上,后背被硬硬的木板硌得生疼,但她太累了,终究还是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恍惚梦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她只有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粗布短打,衣服上东一块泥西一块灰,迈着小短腿穿梭在盛京坊市的街道上,手上紧紧捏着半块胡饼。
一块胡饼要两文钱,而她行乞三日,也就得了一文钱。
她不像有的乞儿那样嘴甜,只会生硬地重复“行行好”,那人扔了粒铜板到她碗里,叹息着说了一句:“乞儿,你这样是讨不到钱的。”
她抬头去看,说话的人一双草鞋,穿着灰白布衣,头上没有头发,看着也不像是有钱的人。
她歪了歪头,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那人竖起一只手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别的乞儿,目光都是楚楚可怜,而你的双眼里,满是不服。”
她并不明白,只抿了唇道了谢,收起了那仅有的一文钱。
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种运气,能够三日就讨到钱,于是半块胡饼她咬了三口,然后塞在了衣襟里,想着剩下的明日再吃,蜷缩着睡在了某个草垛里。
画面一转,她站在某个墙角,手中紧紧捏着一枚金叶子。
下一瞬,那金叶子便被另一个少年乞儿抢走了。
她很愤怒,那明明是她的东西!
于是立马扑了上去,又踢又打:“还给我!”
可那少年比她高大得多,轻易就将她提起来,笑的嚣张:“谁说这是你的?这明明是我的东西。”
她在他手里扑腾,挣脱不得,最后抓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那少年吃痛甩开了他,表情变得凶恶可怖,捏紧拳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她躲闪不及,只得闭了眼睛。
疼痛并没有到来,她闻到了一阵清香,她没有读过书,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那香味让她想到草木、阳光。
很是好闻。
她睁开了眼睛,寻找香气的来源。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文武袖,银冠玉带,他脸上带着笑,却是毫不温柔地提起了那少年乞儿的后领子,就像他刚才对她做的一样。
而她则正被他单臂护在身后。
“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以强欺弱。小子,做人可不能这样。”
语毕,他就要转过头来对她说话。
云归玉倏然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
可她并没有忘记梦中的画面。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幼时的她自己,而那个高大男人……
虽然她只看到了侧脸,但是她知道,那人是历铮。
云归玉揉了揉额角。
她怎会做这种梦?
大抵是因为上次在街上撞见他救那个小乞丐。
云归玉缓缓坐起身来,把头埋进了膝盖。
或许在幼时,她真的期待过,有人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可惜,她没有遇到过。
后来她以为救她的那个人,把她送进了人牙子的手中。
而现在的她,早已明白任何事情都得靠自己,期盼别人来救的,都是软弱无能之辈。
醒来之后,她已是再难入睡,云归玉索性披了衣服,摸进了隔壁历铮的房间。
床上的人姿态安然,眉目舒展。
历铮这人,分明自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照理说该有些公子哥儿的毛病,却似乎哪里都能睡得好,完全不介意客栈的简陋条件。
云归玉走到床边,蹲下身。
这是个下蛊的好机会。
她缓缓伸手,最终,也只是摸上了他的脉搏。
白日她之所以会对他出手,是因一时情绪不稳。
她虽然不择手段,却也算恩怨分明。
历铮那种身体状况,除了得病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中毒。
云归玉凝神细细摸脉,眉头越蹙越紧。
“你在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