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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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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水鬼。
每到太阳落山,我便会从怨湖底处飘浮上来。
我会借着朦胧的月色,梳理着自己滴着水的头发,然后利用残存的灵力,幻化出一套湿哒哒的水绿长衫,跌跌撞撞地坐在竹林旁的石墩上,等待一个个路过的行人。
等待了五十年,最后一个目标出现了。
是一个酒坊打工的伙计,看起来二十来岁,边走边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我们鬼的鼻子很灵,根据一个人迎面而来的气息,便能判断他遇见过什么人。
我扯下半块肩膀,路过惨白的香肩。那肩膀上残留的水渍,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银白的光辉。
很快,便吸引了他的回眸。
他见我这副鬼样子,快速踱步至此,“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他那双惊诧的双眸。
因为常年泡在水里的缘故,我的嘴唇和面容没有血色,让他看了不禁发颤,但他还是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又问了我一句:
“姑娘,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怎么回事,看着我这副湿哒哒,楚楚可怜的样子,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不会又是个好人吧?
他咽了咽口水,“今晚住我家,帮你报官吧。”
怎么又是个好人!
唉,我好难受。
五十年前,我为了快点回家给娘庆生,只能抄这条无人的近路。
村里的人说,怨湖底下有怨灵存在,凡人若是沾边会落得个永世不得超生的命数。
但我内心坦荡,想着自己平常都是善意待人,这因果报应应该不会落在我身上。
怨湖在一片竹林后边,我能从竹叶的缝隙里隐约看到氤氲在湖面上的水汽。月光照耀下,一群群萤火虫提着小灯塔萦绕在周围,有点像话本子里的琼瑶仙境。
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美的湖泊,是用来关住厉鬼的,这个传说哪里来的呢?
我驻足欣赏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在我和整片竹林擦肩而过的时候,隐约听到竹林里传来哭声和呼救声。
我本打算不管不顾,但奈何良心作祟走了几百米又折返了回去。
还好,我折返了!
那是一个和我娘岁数一般大的妇人,正在趴在怨湖边上,独自呜咽着。
我马上跑到她的身边,她露出白发底下那双充满怨气的眼,我不敢相信,拥有这样充满攻击性神色的人,竟然会发出那么哀怨的哭声。
可能是被吓怕了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大婶,您需要帮助吗?”
“姑娘,我好冷,我不小心落水了,救我。”
我看她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拿出我包里的那件水绿长衫,披在她的身上。
这本是我给娘买的生日礼物。
“来,我背您吧。”
“背我?”
这妇人有些诧异,不知为何我从她眼神里看到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喜,和一闪而过的嘲笑。
是个人落水遇到救援的人,都会惊喜吧。
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又一次劝服了自己。
我走上前去,慢慢扶起她,她全身冰冷,开口的时候,嘴里流淌着着寒冬腊月的气流,在这炎热的夏天凝结成了一串可见的白汽。
“你真善良。”
我笑着,“是啊,我娘从小这么教我,我带您去村子里的医馆吧。”
“好。”
她攀附在我身上的时候,那冰凉的体温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背着她颤颤巍巍地走着,但心里却无比满足,我娘一定会为我的乐于助人感到骄傲。
“你不怕这怨湖吗?”
背后的妇人冷峻地发问。
“我不怕,村里的人从小不让我们来这里,我还想着是多么恶臭可憎的地方。今天为了抄近路给我娘过生日才路过这里,没想到景致不错。”
那妇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是啊,地狱里就一定都是恶鬼吗,合适的人落在了不适合的位置,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吗?”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她句句铿锵,好像说得是自己亲身体验般,让我不得不信服。只觉得这不是一个落水受惊被救起的妇人该有的缜密逻辑。
“前边快到村子口了,您看到亮着灯的那一户吗,那就是我家。对了大娘,您家是哪里的?我先把您送去医馆,用不用我后续帮您联系您的家人呢?”
那妇人听到这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在让我停下。我松了桎梏住她大腿的手,只听一声翻腾,她从我的身上一跃而下。
“大娘,您恢复得可真快”,我乐呵呵地夸奖着,看到她没事,我也就安心了。
她把身上的那件碧绿长衫脱下来,递到我的手上,接着掀自己遮住半张脸的长发,我能看到她脸上几道狰狞的伤疤。
那伤疤触目惊心,像是一个开关,把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完完整整地在她身体里封印。
我最见不得的便是争吵,血腥,暴力,我捂着自己的眼睛,争取不去看她。
“怎么?小姑娘你可吓到了?”
“大娘…我送您回家。”
“我遇到你就能回家了。”
突然之间,她冷笑起来,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我本能地害怕,转头便向村口跑去。
谁知我还没走两步,就被她抓住后颈,她力大如牛,似乎是要拧断我的脖颈。
前方就是家,我看着门头的红灯笼,想着我娘在家摆满佳肴待我归来的场景,心里满是愤恨,开始挣扎起来。
我感觉后面的人力度越来越大,我逐渐无法呼吸。
“为什么,我好心救了你。”
“这个世界不需要好心人,你的好心相比于利益才值几个钱?”
我不甘心,为什么我以德报怨,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
“再看一眼你的家吧,本来方才就该取你性命,看你心怀善念,这才让你再见它最后一面。”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面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了怨湖的前因后果。
这个妇人是天生的恶人,常年好赌。因常年无法还清债款,被父母卖给了大户人家的瘸腿少爷做了填房。
她的命还算好,那瘸腿少爷只愿寻得一贤良之人,好生过日子,了此残生。进了府邸以后,对她倒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好生招待着。
奈何她赌性不改,表面上配合着,实则内心嫌弃,时刻嘲讽丈夫的无能。
瘸腿少爷也对她放下了戒备心,以为她走上了正道,终于在她怀孕之际,交出了自己库房的钥匙。
一夜之间,大户落寞,她输光了整个府邸。
瘸腿少爷拿着拐杖,口吐鲜血,咒骂着她,她的婆婆拿着菜刀,追着她满屋子跑,最终搏不过身强体健的她,在她脸上留下了几道伤疤。
瘸腿少爷嘶哑着喉咙,质问——
“你还有孩子…”
她嘲讽道,“她会愿意做我这种人的种吗?我这辈子,自己玩不够,我还养孩子?”
瘸腿少爷气得从轮椅上摔下来,头磕到了地上的石头,当场毙命。
她的婆婆见状再次冲过来,拔了头上的那根银簪子,准备刺进她的胸膛。
她捡起地上的菜刀,像杀猪般,结束了婆婆的生命。
赌场的那群人到的时候,入眼的便是地上的两具尸体,以及满身鲜血的妇人。
那群人为了利益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但第一次见到自己种下的恶果时,也掩面不敢直视。
赌场头子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你何必杀人?”
她舔了舔脸上的鲜血,“去点货吧。”
那群人跨过满目狼藉,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邸。随之入耳的,便是得到钱财时的雀跃欢喜。
是啊,想要的都得到了,哪里还会在意牺牲的人呢?
她在那群人的欢呼声中,丢下了火种,独自一人,出了这府邸。
官府抓住了她,毫不意外执行了死刑。
本该分配到十八层地狱,奈何地府名额已满,最近天界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惩罚方法,那便是人间水刑。
把十恶不赦的厉鬼,放置在怨湖之下,不准灰飞烟灭,也无法脱身。
他们让这群厉鬼保留着些许呼吸和体温,白天饱受着烈日暴晒,和鱼群啃食,以及无数次溺水而亡的窒息感。
到了晚上,便会允许她出来,找到一个鲜活的□□,附身而上,进而投胎。
“我在这怨湖之下已经五百年了,每天生不如死,这种长久细碎的折磨太痛苦了,还好遇见了你。民间流传,不要靠近这里,你非不听,这是你自己的后果,你要自己承担。”
果然是天生的恶灵,永远不会愧疚,更不会反思。
我努力张开嘴,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拧断了我的后脖梗,所以将死之际我只是看着家门口的灯火,默默闭上了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入骨的窒息感。我躺在水底,被太阳刺激地睁不开眼,身旁的鱼群在啃食我的肉身,每一帧的痛感都如此清晰真实。
我的七窍被水灌入,我本能地憋气,但伴随而来的,是更难受地窒息。
我每一个白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的过程。在明媚的阳光下,看着蓝天白云,体会一次又一次地窒息。
我曾经尝试着浮出水面,让阳光穿透我的心脏,让我这只鬼亡,然而每一次我睁开眼,又躺在了这湖底。
每天窒息而亡的前一秒,我会看着无数水草从我眼前飘过,我总是想起我娘门口的灯火。
一转眼,我受折磨十年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连制定规则的上仙都不知道是谁,没有地方给我说理。
我也尝试过要找个替身,奈何这边人迹罕至,若不是有我这样的傻子,主动进来,这片竹林我是出不去的。
我没有任何乐趣,世上的一切美景与我而言,不过是溺水前后的旁观者。我再也不觉得怨湖像仙境,甚至开始厌恶起来,外在的一切都在静默看着我被折磨致死,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