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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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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我的直觉,我想进一步试探这个伙计,看他憨厚的外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
我立马握住他的布衣,惊恐地靠在他的怀里,“我真的真的好害怕,那种溺水的感觉太窒息了,我刚才差点死了。”
那伙计安抚着我的背,然后转过身对我说,“来吧,姑娘,我背你到家。”
一样的场景又一次上演,我靠在他的背上,观察着这个世界。
一样的夜色,昔日的明月洒落着银白的光辉,现在我的水绿长衫上。
我同往常一样,把手伸向了他的后颈。
“姑娘,你先去我家住一晚,我让我娘给你做点吃的,然后送你回家。”
我再一次收回了我的手。
*
我在湖底呆了二十多年,我的人生里没有春天,只有每晚夜幕来临的时候,我会浮出水面,坐在岸边喘息,任由蟑螂鼠蚁爬过我的躯体。
我发现自己麻木了。
每一次溺水又到重生的过程,二十多年,我还是没有习惯。
二十八年的一个夜晚,湖边来了两个人,我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跌跌撞撞地浮出水面,躲在竹林深处,准备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手。
那两个男人,背后散发的白光,仙袂飘扬,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水公,方才跟你喝多了,这会儿可好些了?”
水公,那不就是掌管怨湖的神仙,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我一个人呆了快三十年了,他今天如果心情好,我去求求他说会儿好话,是不是不用在这受苦了?
再说,我本来就是无辜的呀。
“好些了好些了,要不是喝多了,我才懒得来这晦气地儿散心呢。”
那旁边的男子转过身来,面庞黢黑,凶神恶煞,我有些不理解,这种面相的人,是如何做神仙的?
“地公,你可知道,人间恶鬼太多了,然后地府空格不够,天庭这才任命我修建水牢。”
水公的面相长得还挺好,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
“我懂,捉鬼确实是一件费时费力,损耗修为的事。我是没办法,做了这个苦差事,你要知道,我一步步到今天这个位置只能靠我自己。我现在还没混到一千岁,不能领天庭俸禄去琼华深处养老,我倒是羡慕你。”
水公转了转胳膊,又掏出来一杯甘露酒,我隔着好远就闻到了那酒的清香。
“嘶”,一条毒蛇匍匐前行,咬上了我的脚踝处。
我捂着嘴巴,不敢出声,低头看去,这条蛇在这竹林深处呆了很久,已经瘦得没有形状了。
罢了罢了,就让他饱餐一顿吧,这种被生物啃食的疼痛感,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水公愈发伤感起来,随手一挥,竹林承受着他指尖的风力,呼啸摇摆。
“你可怎知,我这上门女婿当得多痛苦?我和你原本在人间只是两个普通书生,你求神问道那日,我去送你,被天主的女儿看上了。去了天界以后,我每天看着她的脸色哭笑,就为了哄她开心。”
地公掩面,眼里有着鄙夷,但很快转化为了羡慕,“你这,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你知道,我哪里有什么求神捉鬼的本领,我只想跟着天主女儿混到千岁,悠哉悠哉地养老罢了。但最近天庭人员清算,我是女婿自然不能开除我,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又不能不做事,这不让我在凡间捉恶鬼进水牢,我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费精力。”
地公看着水公这副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只能委婉劝导,“水牢人间才多少个,这么闲的差事,你就珍惜吧。”
“你可怎知,上次那个恶女,为了损伤她的修为,我废了半身灵力。”
水公说着说着便作呕起来,“人间的打打杀杀多恶心啊,我只想做个游山玩水的散仙,谁想做一个管鬼差事的上神啊?”
地公的黑脸更加暗沉了,“那行,下次我捉到鬼,先给你,如何?”
水公立马给他敬酒,“感谢老兄,若不是你,我这可怎么活。”
说着端详起地公的脸,“哟哟哟,你这怎么越来越黑了,出门在外,也不用涂这么多碳吧。”
地公别过脸,“没事,恶鬼扑伤,我脸上早就千疮百孔了。要是再不用碳灰遮盖,怕吓着你们。”
然后对着水公,两手作揖微微弯腰,“还请兄弟替我在你的岳父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让我早日升天。”
“那是自然,你我兄弟,能帮你,我怎么可能会推脱。”
我听着这一段段对话,头皮发麻,既然是水公自己也不想如此,那么放了我又何妨?
他是神仙是上位者,肯定能理解我的难处。
那条蛇吃饱喝足后,漫无目的的离开了。
我看着脚踝处发黑的伤口,倒也不生气,突然觉得鬼生又有了希望。
“这湖里,现在关着鬼没”,地公关切地问。
“关了,还是个冤死的鬼,我刚刚封印了这湖面,她听不到我们说话的。”
地公诧异,“怎么是冤死的?”
“这个地方本来就偏僻,没人往来。在这水下做鬼的,找到替身就可完成轮回,现在这个鬼当初因为好心救助上个鬼,中了计,罔顾了自己的性命。”
地公的黑脸之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扶了扶自己的胡须问道,“那要不要放她出来,你这水牢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怪可惜的。”
“放什么,您可别。”
水公坐在石墩上,又喝了一口酒,“放她走了,就意味着我要多捉一个鬼,我哪里有这种闲工夫。反正天主说让我把这地下的水牢填满就行了,她当初如此,也是她的命,活该罢了。谁让她非要走这条夜路。”
水滴从我的发丝滑过我的脸颊,我以为是怨湖的积水,伸手摸才知道是眼泪,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不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折磨自己,我更不想害了无辜人的命。
我索性心一横,脚下接力,从竹林中冲出来,对着水公的咽喉处攻击。
我低估了神与鬼的力量悬殊,我还未近身,就被他身上的仙光震倒在地,不得翻身。
他看到倒地的我,皱了皱眉头,对着我的眉心处施法,然后大笑,“你就是水底的那个鬼啊?”
像是在说夸赞今晚月色如醉般,轻松得意。
“你这个上门女婿,为了一己私欲,这样折磨我们,我瞧不上你。”
说到他戳心之处,他自然是愤怒了,然后施法从袖口里抽出一条长鞭,抽打了我数百下,我累到喘息。
“别打了,她无非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让她形神俱灭也就是了,你何苦置气?”
地公拦住了水公,朝我这儿走了过来。
我想着终于能解脱了,心中窃喜。
他覆盖上我的额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灰飞烟灭,也比在这儿受苦强。”
我眼角滴泪,感激他的成全。
他被厉鬼所伤最多,却也是最了解厉鬼之人。
“慢些”,水公发话,我心里漏掉了一拍。
“把这个杂碎灭了,我又得去捉鬼。”
说罢把满身伤痕的我,打入了湖底。
他盘旋在上空,用冷漠的语气说道,“你要么找到人给你接盘,要么就给我好好呆着。”
说罢,拉着地公准备飞走。
地公看了一眼湖面,便随着水公飞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感觉地公指尖摆弄间,好像对着湖面施法了。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溺水,每天在窒息和醒来之间徘徊,依然痛苦。只是来往的鱼群像是为了躲避什么般,再也无法啃食我的皮肉。
或许是曾经都做过人,或许是出于没被磨灭的同情心,他丢下了一块蓝晶石。
*
第四十年的时候,怨湖旁来了一个走丢的小孩,他眼圈发黑,像是想投湖自尽。
我从白天就看到他一直在湖面上徘徊,到了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脚踏入了湖面。
机会来了,我能转世为人了。
但是看到他和我一样被窒息感掐住脖根的时候,我又心软了。
于是我浮出水面,把他放在了岸边。
他睁开眼诧异地看着我,“姐姐你是?”
“我是…不重要的,你为什么要求死。”
“我不小心的,不是故意的。”
“你说谎,我看你在这呆了一天了。”
我语气生涩,再加上作为水鬼的寒冷气息,震慑得他不敢出声。
“告诉我为什么?”
“我奶奶重病…父亲想把我卖给人贩子做苦力,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是刚刚下水的时候,我又后悔了,奶奶对我那么好,我也应该救她。”
我看着这小孩没了光的双眸,瞬间心软了。
“你等着我。”
我施法让他昏睡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多了一块蓝晶石。
那小孩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他对着湖面大喊了几句,无人应答,便离开了。
鱼群又开始啃食我的躯体,我又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暗自下决心,下次再也不能心软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来往怨湖的人多了起来,从此这里再也不是人迹罕至了。
只是他们都是在日落之前过来。
我看到人们在湖旁点香祷告,往水里丢铜币许愿,有的时候砸到我的身上叮当作响。
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每天白天我都要被迫听这些人许下各种愿望。
“湖神,能不能保佑我家财万贯?”
“湖神,能不能让我生儿子?”
“湖神,能不能让我成仙。”
这些人的愿望都大同小异,我听得很麻木,白天我也不能出水底,不然我真的想冲出水面,指责他们的可笑。
我一个鬼,怎么就奉为神了?
“湖神,我想问问凝舟的下落。”
第四十一年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个问题。
“凝舟”,这个名字好熟悉,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了。
那个婆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在湖面上啜泣,“四十一年前,我过生日,我的女儿穿过这里,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和村里的人说,她从这儿走,可能被湖底的鬼缠身,大家都以为我疯了,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我内心拔凉,想要冲出湖面,安慰我的娘亲。
要知道,平时我们广结善缘,人心为何能如此冷漠,在我出事之时,竟然无一人愿意帮衬。
或许人心本就该冷漠,不然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拼了老命,想要挣脱束缚,奈何灵力限制,我只能安静地呆在湖底。
我娘还在啜泣着,“湖神,听说村口老王家顽劣的孩子在你这得了块宝物。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见凝舟一面,可以吗?”
“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敢来这里帮我找她,我去报官,当时国师在,于是给我算命,给我发了块牌匾,意思说我的女儿镇压水鬼,勇猛牺牲,我就想知道她的下落。”
湖面上还是那么平静,回应她的只有绿水回风的涟漪。
我在湖底挣扎着,无济于事。
又是一枚铜币砸下来,带着母亲的温度,我把它紧紧握在手里。